第22章 怪胎

裴不沉垂头望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包扎得很好的雪白纱布上已经没有再渗出血迹。

她的眼泪掉在他的伤口上,温热带着抽搐的刺痛,远胜过名家圣手的灵丹妙药。

她居然会为了他哭,裴不沉很惊讶,她学会哭了。

现在的师妹看起来几乎和一个正常人一样了,行为举止,偶尔露出的语言表情,几乎看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他也没有想到她会来安慰他。虽然他并不伤心,但是愿意在她面前颓丧,换来她犹如甘霖的安慰。

果然,她依旧不会安慰人,那一长串的句子她应该背了很久吧。

他如饥似渴地欣赏她身上的变化,将过去的记忆与如今的眼前人反复比对、咀嚼、回甘、最后吞之入腹。

他知道所有她的事情,他以前就见过她,千次万次,他在她的背后注视观察她很久了。

一开始是外门弟子集体在广场上练剑,高矮胖瘦全都是粗褐短裳,一眼望过去人潮茫茫,灿烂的阳光下所有人的脸都融化成无表情的空白肉块,唯独师妹的眉目清晰。

她正被其他持剑的外门弟子团团围住,为首的弟子和她结成同一个练习小组,正用她完全无法招架的招式击打她的手臂、腰背、小腿。

裴不沉惯于用剑,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完全不是正常切磋该有的点到为止,他抬步朝师妹走去,听见围观的人群都在哄笑。

“起来啊,木头!就这几下就趴在地上了?要是你跪在地上叫我两句‘爷爷’,说不定我可以放你一马。”

“就她这幅打一个巴掌憋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你让她说句话比登天还难,话说她不是哑巴吧?我们白玉京又不是什么慈善堂,总不能什么乱七八糟的残次品都往这里丢!”

尖酸刻薄的讥讽之声连成一片,师妹安静地坐在地上,仰着小小的雪白的脸,日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异色的琥珀瞳几乎灿烂得像要流淌出金子。

所有人都在笑,她却没有表情,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笑得最欢的那个男人。

暴怒从裴不沉的心底席卷而起,奔腾的血液化为滔天巨浪几乎将他淹没,耳边被冲刷得发出隆隆巨响,他得很努力才能克制住不在当场拔剑的冲动。

师妹忽然咧开了嘴,像哭又像笑,无比滑稽。

裴不沉的脚步渐渐放缓了。

她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她在极细微地调整自己的五官肌肉,嘴角上扬的弧度,发出笑声的音调和节奏,一开始生涩僵硬,慢慢变得流畅圆融,到后来她和那个男人的笑声简直合二为一,根本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区别。

她在模仿那个人。

渐渐地,所有人都不笑了,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唯独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女犹如黄莺啼鸣的清脆笑声兀自回响。

裴不沉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为首的男人脸上已经发青,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就毛骨悚然地大骂她是怪胎。

剑气爆发,灵威将所有人压得跪在地上。

男人看清是裴不沉,面色发白,哆嗦着道:“大、大师兄!”

裴不沉维持一贯的笑容,笑得嘴角肌肉有些抽搐:“白玉京门内有令,禁止同门弟子私下欺凌,违者交由惩戒司受打灵鞭五十。”

惩戒司向来铁面无私,更何况是大师兄亲自发声,说五十下就一下不少,别说打完了,即使十鞭子也能要了他的半条命。

男子和其他围观者都痛哭流涕地被拖下去了,裴不沉低头看着眼前的师妹,她似乎有些困惑,圆圆的狐狸眼望向他,有一丝迷茫从微微上翘的眼角滑过。

有一瞬间他都以为她是认出自己了,但她只是弱弱地“啊”了一声,迟疑地朝他绽出一个笑容。

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庆幸,他松了一口气,朝她伸出手时心里有种隐秘的兴奋,师妹笑得很灿烂,将自己软绵绵的手掌搭上来。

他后知后觉地担心自己的掌心是不是都是湿滑冰冷的汗水。

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回味那**入骨的触感,师妹就收回了手,他顿时像被人狠狠一脚从美梦里踹出来一样,从彩光环绕的云端重重跌下。

师妹脆生生地向他道了谢,就没心没肺地转身跑掉了。

他怅然若失,心里又涌起哀怨不平之气:他注视了她那样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同她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她的视线却仅仅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

后来他私下里遮掩身份,警告过那些对师妹不敬的愚蠢弟子,可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有人不长心眼想要找死。而师妹好像只记吃不记打,霸凌总是旧事重演,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她开始会开口说话和笑了。

自从她学会笑之后,就时常一个人深夜躲在无人的湖边对水自照。

裴不沉站在白樱树的阴影里,见证她的笑容从迟滞凝缓,到越来越娴熟纯善,最后收放自如,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

之后他又撞见过她好几次,其中一次是打扫净房的时候,她被其他外门弟子反锁在了隔间里,他以为师妹会哭会求救,可是她好像以为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是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一边用绵软清甜的嗓音大声数数。

“一、二、三,你好,你好,有人在吗?”

他站在门前,手掌贴上门板,想象少女的温暖柔软的身体隔着冰冷坚硬的木头落入自己的掌心。

他施法打开门锁,师妹犹如一枚小小的炮弹一样猛地弹射出来,低着脑袋直愣愣地冲了出去,只是含糊道了一声谢。这一次他又没能让她认出自己。

事后他另外寻了个由头,将始作俑者统统罚跪三日,逐出师门。

师妹总是让他操心,令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去找外门峰的峰主,开设外门弟子的学堂,教授经义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可以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大半时间都不会让她和其他外门弟子独处。

有人在她的课桌抽屉里塞满了尘灰碎纸和垃圾,师妹抿了抿嘴,默默地把自己被撕成纸团的破烂课本扔掉,回来拖开椅子,椅面上被人贴了作弄的符箓,散发着黏糊恶臭的气味。

她站在原地,露出一点手足无措,直愣愣地也不知道怎么办,课钟响起,该开讲了,新来的夫子一贯严厉刻板,一眼便瞧见了鹤立鸡群的师妹,以为她要扰乱纪律,厉声质问她想干什么。

师妹没什么表情,嘴唇瓮动:“我不想坐这个椅子。”

夫子以为她是在顶嘴,气得瞪眼:“你不想坐就出去站着!”不由分说就将她赶了出去。

出门后,夫子还不解气地骂骂咧咧:“真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就凭你们这些灵根未开的外门弟子,本来是根本不配来听这些东西,听了也听不懂。若不是你们大师兄关爱后辈,你以为你们还能坐在这里?早该被发出去扫地了!”

无相鸦将消息传来的时候裴不沉正在山下捉妖,他一瞬分神,脸上就被狼妖的利爪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却察觉不到痛,逐日剑红焰爆出,小山高的狼妖眨眼就被烧成灰屑。

他御剑就走,身后的弟子惊得目瞪口呆,交头接耳:“大师兄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该死的夫子和扔垃圾、贴符箓的弟子被他扔进了雷斧石林关禁闭,至于禁闭的时间他没有设置,估计关上一年半载,人没了力气躲不过落下的石斧,就会被剁成肉泥吧,他也不是很关心。

他看见被罚站的师妹蹲在大树底下,小小的背影蜷缩成一团,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刚刚想要走过去,脸颊上的血打湿了自己的手背,裴不沉迟疑片刻,施法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

“你……”话说到一半卡壳了,因为他发觉师妹并不是在哭,而是低着脑袋在捡石头,手边已经搭好了几个歪歪斜斜的石头房子。

听见有人在背后说话,她扭过脸,惊讶地“啊”了一声,指着他叫出声:“乌龟!”

裴不沉一愣:“什么?”

她解释:“面具,绿油油的,纹路一圈圈的,像乌龟。”

裴不沉不语,看了她一会,才在她身边蹲下来。

师妹似乎不需要他安慰了。

“你在干什么?”

“这是我搭的屋子。”她兴致勃勃地向裴不沉介绍,“我是屋子的女主人。”

“还有这个娃娃。”她拿出一个脏兮兮的、五官只用简单潦草直线勾勒的晴天娃娃,是之前被当做垃圾塞进课桌里的东西之一,“可以当成我的宝宝。”

原来是在扮家家酒。裴不沉冷冷地扫了一眼她手中丑陋的晴天娃娃,心中生起一丝微妙的嫉妒,他妒忌这些冰冷的死物可以进入她的念头,得到她的关注,被她的十指随心所欲摆弄成各种形状。

“屋子有了女主人、有了孩子,是不是还缺一个男主人?”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露出无懈可击的完美假面,“我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于是他陪她一起玩过家家,他扮演丈夫,她是他的新娘子。被人扔掉不要的晴天娃娃当做他们的孩子。他送她好看的玉佩,她就把丑陋的晴天娃娃送给他,他一直留着,雨天怕弄湿,晴天怕晒坏,可再见时她却没认出来。其实他见过她很多次,但是她似乎都不大记得了。她总是不记得他。

她总是看不见他。

如今师妹长大了,也渐渐像个正常人了,除了很偶尔的时候,几乎看不出那个需要模仿别人才能笑出来的女孩子的影子。

可不知为何,现在的她比以前的她更让他兴奋。

只是这兴奋里又掺杂了丝丝缕缕的刺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得这么大了。

昨夜灵堂中,师妹临睡前,他问她最近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师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才轻描淡写地提到某日午后自己好像撞鬼了,还有人半夜跟踪。

裴不沉紧紧地盯着那张无忧无虑的美丽面孔,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害怕吗?”

师妹反应平淡:“就是有点烦。”

他感到微微的不可置信:“只是觉得烦?不会恶心吗?”

“……可能也有一点吧。”

裴不沉对模糊的反应很不满意,她波澜不惊的语气像是他处心积虑引导产生,而她只是一味顺从,循规蹈矩地给予回应,藏在胸脯之下的真心却始终像隔着一层雾色玻璃看不真切。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唇舌发干,颅骨里仿佛熊熊燃烧着永远也无法熄灭的大火:“……如果是我做的呢?”

害怕她发现,可是又期待她发现,像是在隐秘地渴求着将华美琉璃盏摔烂爆裂的一瞬间。

他坐在安静空旷的灵堂,惨淡的余烬将最后一丝光辉投在他的脸上,少年的面容阴郁俊美,鬼气森森。

而他的师妹歪脑袋想了想,说那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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