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王君家的小院里,像灶上温着的玉米糊糊,不紧不慢地冒着泡。
这天下午,院门吱呀一响,一个带着点沙哑却清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娘,我回来了!”
方夏荷和何田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背着个半旧的包袱走进来。个子不高,身板有点单薄,动作却透着股利落劲儿。是王君的小闺女,方夏荷的亲姑姑——方文静回来了。
方文静放下包袱,先对着王君笑了:“娘,姨家都好,捎了点他们晒的干豆角。”她目光转向方夏荷和何田,带着点生疏的好奇和腼腆:“这就是夏禾姐和田田吧?”
方夏荷看着眼前的方文静,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姑姑,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那眉眼,依稀能看出王君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底下藏着聪慧。只是她的脸......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黝黑,左边颧骨附近,一片不规则的深红色印记格外刺眼,皮肤显得粗糙,边缘还爬着些细细的血丝。那是给棉花打药时,药水燎上去留下的疤。
“文静回来了。”王君招呼着,脸上是见到闺女才有的松快,“快歇歇,喝口水。”
“哎,不累。”方文静应着,手脚麻利地就去灶台边倒水,那干练劲儿,跟王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方夏荷的思绪飘远了。文静姑姑,是奶奶和第二任丈夫的闺女,比她爸方文斌小几岁。她爸提过,这个小姑姑,打小就灵,在村里念书那会儿,回回考试都拔尖。学校的老师没少跟王君说,可惜了这闺女,是个读书的料子。
可惜家里没了顶梁柱,她哥文斌那会儿也半大不小,王君一个人拖着俩孩子,供不起两张念书的嘴。方文静揣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小学毕业证,就那么默默地放下了书包,跟着她娘,一头扎进了黄土地里挣工分。
风吹,日头晒,泥里滚,水里趟。一双本该捏着笔杆子的手,早早地磨出了老茧,攥紧了锄把镰刀。那场意外更是雪上加霜,药水燎在脸上的疼,不光烧坏了皮,好像也把她心里那点属于姑娘家的念想,一并烧没了。
王君不是没为闺女的亲事操过心,可那年月,农村说媳妇,姑娘家的脸面是顶顶要紧的。方文静脸上那片刺眼的红,成了横在亲事前的一道大坎儿。提过几家,不是嫌难看,就是那家穷得叮当响,王君舍不得闺女再去跳火坑。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在方夏荷的记忆里,文静姑姑就像奶奶身后一个安静的影子。勤快,话少,闷头帮着家里。方夏荷小时候来奶奶家玩,只觉得这个姑姑和气,会偷偷塞块糖给她,会帮她梳小辫儿,却从没往深里想过,这个总是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疤的姑姑,心里头有没有憋着不甘?藏着遗憾?
她夜里摸着脸上那粗糙的地方,会不会想起曾经拔尖的成绩?她是不是也盼着,能有个人,不嫌弃她这张脸,真心实意地待她好?可方文静和王君太像了,娘俩把那些苦水儿、那些盼头,都死死地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生怕露出来一点,又给身边的人添了堵。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才二十出头、眼神却磨钝了光彩的姑姑,方夏荷闷得难受。
五十年的风风雨雨滚过来,方夏荷明白一个明明聪明却不得不放下书本的姑娘心里有多空,明白一个女人因为一张脸要承受多少戳脊梁骨的目光和婚嫁上的刁难。如今有了何田,她更懂了,王君看着闺女遭罪,心里那份火烧火燎的焦灼和无力,该有多深。
一股滚烫的热气直往方夏荷脑门上冲。她看着方文静转身收拾干豆角时习惯性耷拉下去的肩膀,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头猛地扎下了根:
她得帮文静。
帮这个灵透姑娘,重新把书本捡起来,哪怕多识几个字,多看看外面的天。
更要帮她,寻摸一个不拿脸说事儿、真心疼她敬她的好人家,让她能挺直了腰板,过上暖和有奔头的日子!
这股劲儿太冲,差点把方夏荷平日里裹着的谨慎给掀翻了。她用力吸了口气,把那翻江倒海的心思压下去,朝正在忙活的方文静走过去。
“文静,”方夏荷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分量,“刚到家就忙活,快歇歇脚。晚上想吃点啥?我来拾掇。”她的目光掠过方文静脸上那片红,没躲闪,落在她脸上。
方文静抬起头,撞上“夏禾姐”的目光,愣了一下。
这眼神......有点深,里面好像藏着好多她看不透的东西,让她觉得陌生,又莫名地......有点踏实。她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温顺的笑,还是那句老话:
“夏禾姐,别麻烦,我不饿,有一口吃的就行。”
方夏荷看着那温顺笑容,心里的念头像浇了油的柴火,烧得更旺了。现在,有一口吃的就行了......再后来,有一个男人不嫌弃就嫁了......
这次,她不会再让“有一口吃的就行”成了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她得在文静这闷葫芦一样的世界里,凿开一道缝,透点光进去,让她瞧瞧,这人活着,兴许还有别的路可走。
决心下了,方夏荷就琢磨着怎么动手。她知道,对着方文静和王君这娘俩,直愣愣地说“你去念书吧”、“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准碰一鼻子灰。她们活得太硬了,硬得像石头,得用水滴石穿的劲儿,慢慢洇。
方夏荷琢磨着:“田田,你姑姥姥上学那会可灵透了,要放在你出生的那个年代,真不比你差,人家没准也是名牌大学生。”
何田来了精神:“妈,这眼瞅着就要恢复高考了,你不是说姑姥学习特别好,要不咱们就帮她考大学,让她成为正阳村第一个大学生!”
方夏荷:“高考......没谱吧。我倒是觉得她这岁数放农村都算大了,再不找对象,以后可就成老姑娘了。那全村人都得指指点点,她心里能好过吗?”
何田争辩:“她要是能通过高考考出这个村子,以后只会遇到更好的人,有更广阔的天地,好吧?”
方夏荷:“你想得太容易了吧。这年头的高考,哪是那么好考的?你姑姥姥又得下地干活,又得复习背书,再说了,她只上到小学,这高考要考的内容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趁这几年还年轻,找个靠谱男人嫁了,这辈子也好过点。别耽误了这几年青春,以后就更艰难了啊。上辈子她就是岁数拖大了,没有好人家了。”
何田心里冒出根刺,越想越生气:“妈,我就听不惯你这个思想。当时读研的时候我导师说我适合读博,你给我来一句,读完博都三十了不好找对象。咋了,咱们女的这辈子就图一个找对象吗?一切都得为找对象让路?”
方夏荷没觉得哪里不对:“你那个年代,超过三十就不好找了。现在是70年代,超过二十五就是老姑娘了啊。”
“谁规定的?”何田语气渐冲:“谁规定的?”
“你这个孩子,我跟你说不通!你早晚知道,我说的都是经验之谈,都是为你们好。”
何田:“管管你的控制欲,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人家用你管吗?”
方夏荷火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呢?她是你亲人!我怎么生了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
何田不屑一顾:“人家都越活越宽,就你越活越窄。”
方夏荷懒得和何田吵架,她看着方文静薄薄的身影,脑子里翻腾着:文静姑姑后来年岁大了,嫁的那个男人吧,家里穷得叮当响,男人倒是个肯干的,后来当了海员,一年到头漂在海上,家里老人孩子、地里活计,全压在文静一个人肩上。
“不行!这辈子看能不能找个更好的亲事。”方夏荷心想。
这天,方夏荷挖野菜回来,脸上带着点兴奋的红晕,一进门就拉着正在灶台边默默添火的方文静:“文静!快,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我跟你说,后屯赵家那个老二,人我托你嫂子打听了,老实肯干,家里兄弟四个,就他还没说亲。他娘放出话了,不挑模样,只要姑娘勤快懂事就成。我看正合适!下午我带你......”
在方夏荷印象中,这个赵家老二后来发迹了,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早早搬到了镇子上,住洋房、开汽车。娶的媳妇确实模样一般,但俩人感情好得很,羡煞旁人。
“夏禾姐!”方文静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弦,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僵硬。她脸上那片红痕似乎更深了些,眼神里没有期待,只有难堪,“我不去。”
“为啥不去?”方夏荷急了,嗓门不自觉地拔高,“那家条件多好!兄弟多,劳力足。过了门不用你像现在这样累死累活!人家不嫌你脸......咳,不挑模样!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说了,我不去!”方文静把手里的柴禾往灶膛里一扔,溅起几点火星,站起身就往西屋走,背影绷得直直的。
“哎你!我这是为你好!你难道想......”方夏荷又急又气,追着话头就想把上辈子文静的苦楚倒出来。
“妈!”一直旁观的何田终于忍不住了,冲过来把方夏荷拽到一旁,“你别逼人家了行不行啊!姑姥姥这么聪明,以前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不能让她继续上学?现在国家都说要恢复教育了!她可以参加高考,可以有自己的事业,干嘛非得指着嫁人改变命运?干嘛非等着被一茬又一茬的相亲对象挑三拣四?”
方夏荷被女儿这一连串的质问砸懵了,随即一股被顶撞的怒火“噌”地冒上来。她甩开何田的手,压着火低声道:
“何田!你以为这是你那个年代。还高考?还事业?睁开眼看看!这是70年代的农村!女人不嫁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脊梁骨都能给你戳断了!她脸上......脸上这样,找个好人家容易吗?我费心巴力替她打算,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婚姻怎么了?总比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强!你懂啥呀。”
何田眼圈瞬间红了,胸脯剧烈起伏:“我怎么不懂?你就是老思想!你以前不也这么催我?给我介绍那些乱七八糟的相亲,只想着把我嫁出去就完成任务了!也不知道谁给你派的任务。姑姥姥聪明,她值得更好的路!不是非得靠嫁人!”她的话,一半是替方文静呐喊,一半是宣泄自己曾经的憋闷。
方夏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何田,口不择言,“我催你?我那是为你好!怕你变成老姑娘!怕你被人笑话!”
“谁笑话啊?这日子是过给别人的还是过给自己的?”何田的眼睛绽出冷冷的光,“你结婚了,然后呢,你开心吗?你很幸福吗?”
“田田。不能这么说你妈。”
厨房里的火药味浓得呛人。王君原本坐在角落里默默纳着鞋底,眼睛在这母女俩压低的争吵中抬了起来。何田最后这句话她听得真切,这话说得像刀子,叫人心里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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