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青苏二月,柳絮才起春城。
城南街的祝老头早早支起茶摊儿,正与客人絮叨着卓清府雅比的新鲜事,转眼看见金二担着两篓子炭路过,唤道:
“又给习生馆送去?”
“哪儿啊,”担炭的是个紫脸汉子,向对街的碧瓦阁努努嘴,“是里头那位坊主,特给他家的茶魁姑娘订下的。”
“葭韵坊……”摊子正对面的一座精致楼坊,此时却窗门紧闭,祝老头哼笑一声,“这么两篓子东西,我三个月进项都抵不上,姓颜的老精明倒真舍得。”
“怎么不舍得,你日日摆摊子,难道不知那位姑娘的本事……”
金二无暇多说,一溜烟过去了。座上一个穿嫩柳夹绸衫子的外地茶客,云里雾里听了半晌,抿口茶水问:
“方才老丈说,韶京近日不少琴苑棋坊关门,是因为卓清府的缘故?这葭韵坊是个茶坊,闭门不开难道也与之有关?”
要说起卓清侯府,天下读书人无不视之如楷模。只因文帝时边疆三夷为乱,战火不休,民生苦不堪言。当时东俊侯穆家旁系出了一位文蹈俊采的公子,上表圣颜,慷慨赋书三封,谕达三个夷族首领。
这位穆公子以濡墨为城池,以机轴为干戈,一兵一卒未出,竟令夷族首领涕零伏拜。
穆公不战而屈人之兵,文帝大悦,要重赏功臣。
然穆公志不在朝野,上表只愿清心养情,一世读书。
文帝不愿违拗他,御笔亲提‘卓荦清远’四字,封赏为卓清侯,许了这一门可不入仕之清雅,同时亦许了世袭罔替之富贵。
一门双侯之誉,自立朝伊始,也只穆家而已。
茶摊主人听问黠然一笑,左右瞧瞧,低声解释:
“卓清先侯是风雅人物,平生不爱当官作宰,就喜琴、棋、诗、茶四物,是以娶了四位才姬美妾相伴。
“看客官的模样,也是读书人,难道除了卓清先侯所作的《劝降帖》,没听说过《琴律》、《茶风》?”
年青茶客:“这……”
祝老头道:“卓清府的后代纷纷效仿先祖,渐成五年一雅比的风尚,京城淑女都可参加,侯府从琴、棋、诗、茶中各取魁首一名。”
“拿说书的话讲,无论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只要能从雅比中拨尖尖,那就能入府伺奉侯爷咧!”
接话的是金二,他送完炭回到摊子,扑扑裤脚,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碗油茶酥。
茶客听得直咋舌,“这、这岂不成了……”
“选秀”二字没有出口,祝老头已明白他的意思,掩口低声:“所以才说,皇家恩宠大过天呐。”
茶客这下明白了,闻听新侯承爵,想来雅比之日临近,所以各家茶坊琴苑都在闭门准备。
又听金二对祝老头道:“前几日葭韵坊又和习生馆斗了场茶?偏赶我乡下去没瞧见,只听说习生馆的台柱子连输三场,败给了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话没说完,葭韵坊的二楼菱纹窗中,忽然飞出个物件,挟风带势地砸在茶凳边,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祝老头定神看清,捂着胸口啐了一声:“双纹木叶杯?好阔气,拿这么好的茶具当沙包扔!”
回头却见那茶客已起身离开,桌上留下半锭银钱。
祝老头眼神雪亮,忽有所悟地望着那抹秀致的人影:“不及问客官尊姓,仙乡何处,上京是探亲?抑或来游玩?”
柳衫茶客没有回头,且行且道:“小生霄州周氏,此番上京,乃为一试春闱。”
葭韵坊内,方才掷盏的女子正立在二楼阶墀。
蜿蜒四向的湘竹梯廊古意悠悠,楼中布设清雅,常年散着幽净茶香。
这女子身着竹青粗布衫,发间一支茶针形桃筠花簪,衬着小楼意境,非但不寒酸,反似一位绝世幽居的佳人。
可她此刻的神情,非但不雅,简直刻薄近俗。
一个后背微偻的老头挡在她身前,神情苦苦的:“子佩姑娘,你就回去吧,别再为难自己了。”
“凭什么?把她叫出来!”
秦子佩眼圈红了:“凭什么她能参加后日的侯府雅试,我就不能!人不是这样好欺的!”
宋老爹叹了口气:“姑娘这是何必,吉祥在坊中茶会胜出,是人人信服、坊主也点过头的,姑娘这样闹……”
“我闹?!”秦子佩提高音调:“那日斗茗我并不在场,如何算数?老爹处处维护这丫头片子,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你们那点儿勾当,打量别人不知道呢!”
“吱呀”一声,二楼雅间的门缓缓拉开。
“有什么勾当,姐姐说出来,叫我也明白明白。”
软糯糯的一声,没有吵架的火气,倒似与人撒娇解闷。
秦子佩看见门后现出的身影,指尖对着她发颤:“你、你还敢出来!”
宋老爹扭头也道:“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
被数落的女孩子对宋老爹乖巧一笑,梨窝漾漾,抱手倚门,含笑望着同坊姐妹。
她只比秦子佩小一岁,神情中却有被宠坏的小女儿的憨娇。双眸净如初露,雪白的双腮余留着婴儿肥未褪,一张喜庆的圆脸,最惹叔伯婶娘一辈人的喜爱。
秦子佩抠住掌心的肉,逼迫自己不许哭。
论长相她自问不逊色,论茶艺更不会输,论家世——她固然是穷人家的女儿,可吉祥这个没爹没娘的孤儿还不如她!
坊主究竟看上她哪一点,自己究竟哪一点不如她?
“不必对我作色!”秦子佩的愤怒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像你这样的人,本来一辈子进不了葭韵坊,更别妄想跻身侯府!你不过攀上了宋老爹,又与他儿子勾勾搭搭,才有这个容身地!卓清侯府择人家世甚严,你过得了关吗?”
“子佩姑娘。”宋老爹的声音沉下来。
他向来是个软心肠,知道秦子佩的家境不易,也知道她这些年在坊中学艺很苦,等的就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但世上父母偏疼自家儿女,永远是没道理可讲的。
秦子佩尖笑一声:“老爹替这个白眼狼说话,她可叫过你一声爹?别等日后攀上高枝,回头连你老是谁都忘了!”
宋老爹气得脸色发青,就听身后软软一声:“干爹。”
老爷子的眼睛跟拨开云雾的日头似的,一下子豁亮了。
蝴蝶水纹绣鞋轻轻翘,吉祥甩出的话轻巧巧:“姐姐如此替我家世忧心,是不相信颜坊主的手段吗?”
秦子佩的话顿时噎住。
葭韵坊鼎立于京城三大茶坊之一,颜不疑当然有手段。
各家馆主为了自家姑娘优胜入侯府,给店铺贴一层金,恨不得将她们打板供起,假做一个清白家世,当然也不在话下。
秦子佩只是想不通,她不过生病回家养了两日,为何一切都在她不在的时候定下了?选出来的,还是个样样不如她的小丫头——难道坊主就这样瞧她不上?
“姐姐可知自己的问题是什么?”
吉祥瞧出对方的心思,自腰间摸出一枚菡霜玉佩把玩,随口侃侃:
“姐姐你呀,太想争得第一这个名头了。成日里这个也看不顺眼,那个也想强压一头,更紧要的是,姐姐对着自个儿,也像仇人似的,哪一点做得不好,非拗性儿生闷气不可。若非如此,也不至肝郁体虚,三天两头地气倒。”
“你!”
秦子佩柳眉倒收,吉祥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是那日你在,也赢不了我。因为……”
她淡淡往下瞅了一眼:“你的心不静。”
说这些的时候,她眼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秦子佩想要反驳,触及楼上之人的目光,一身争强之气突然间泄了。
她哭了。
“你以为你能赢到最后?”秦子佩离开前留下这句话。
宋老爹吁出一口气,对几扇窗子里露出的小脑袋斥几声。待到门户紧闭,吉祥依旧杵在门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玉佩。
宋老爹看着这丫头,五年前她孤零零流落街头,可怜地拉着他袖子,求他收留的模样如在昨日。
他看着吉祥一天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觉得自己很了解她,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他又实在不能明白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闺女大了吧……
是不是所有父亲面对长大的子女,都会有这种无奈的感受?
“吉祥。”
女孩儿抬起头,对宋老爹灿然一笑。
她发呆时的忧愁是真的,笑起来的快乐也不假。宋老爹喜欢看她笑,此时却故意板起脸,“你的心,静了吗?”
吉祥闻言,收拢掌心白玉,温润的触感好像一个人。
为这一天,她等了五年,不静,也要静。
今日晏闲,开文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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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双侯四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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