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宁两家的婚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究其最大原因,只因此宗姻缘乃圣上亲赐。
说起赐婚的缘由,不得不言及朝中形势。
自开朝伊始,以太宰为首的三公令,便是朝堂权力的中枢,先帝在位时忌其权力过重,恐将来不好掌控,已有制衡之意。
到了当今继位,便设尚书台转移王权中枢,又恐那三条老狐狸根深蒂固,尚台令一职旁人压不住,便想到了东俊侯穆伯昭。
一朝上任风起云涌,太宰府与东俊府,自此两不相容。
圣上方一手操作了一个大阵仗,为长治久安,又动起两方安抚的脑筋。
当时太宰令宁繁有一刚过束发的独子,东俊侯虽不会将女儿嫁到宁府,但这京中,又不止他一家姓穆。
于是当年在爵的卓清府长房穆谌斋,奉旨接连入宫三次。最后一次回来,穆谌斋枯坐了一个下午,开口第一句话,让他的夫人为女儿准备嫁妆。
一切如圣上所愿,政敌非仇敌,朝堂之争再汹涌,不会牵扯到小儿女身上。那段时间,无论宁太宰还是穆尚台的脸色,果真都平和许多。
至于定下亲后的宁悦玄,与大他三岁的穆家小姐见过数面,话虽没说上几句,却悦生于心。
然好事自古多磨,就在成亲之前,宁繁夫人罹病去世——为人子者守孝是天理伦常,这没什么好说,问题就出在孝期满后。
宁悦玄守孝期间事事尽礼,未尝有一点偏矩越规之处。那日换下孝服,他心中惦着未婚妻子,欲去卓清府拜访,半道却被三五好友截住,非带着他去秦楼喝酒。
彼时之宁悦玄,性情尚未如日后阴冷无常,耳听言:“还是趁现在好生醉几场吧,日后娶了嫂夫人进门,就没这样痛快的日子了。”心中一乐,便无可不可随之去了。
第二日有话传了出来,道太宰令的公子孝服刚满就去喝花酒,有人问,可担心苦等他的穆家小姐伤心?他却道穆雪焉年龄已长,除了嫁他别无余地,怕她作甚。
话是否是宁悦玄说的,已不可考,总之不堪之言传到了卫氏耳中,这位侯夫人自不是个吃素的,当即登上宁府大门讨要说法。
没想到宁悦玄一位嫡亲的姨母发了话:女子自来出嫁从夫,待他日穆小姐进了宁家的门,必会好生教她为人妻子的本份规矩。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箭发而不可收。
宁悦玄有心解释,可是几番见不着穆雪焉的面。有个不识趣的朋友,见不得他这般落魄,只道侯府欺人,竟然异想天开买下一座青楼,更其名为“冰雾楼”。
明眼人一看,便知“冰雾”是影射“雪烟”二字,不懂的人经不住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三日,全城哄为笑谈。
毁女子名节,等同要她性命。事到此地,纵有千般转机,也成死局。
两家亲事就此作罢,连圣上也未料到闹成这个地步,除了整饬那纨绔子弟,安抚穆侯之外无话可说。
然天下人罢休,宁悦玄不肯罢手,他执意地相信穆雪焉不是不肯见他,只是因为被家人锁在家里不能见他!
两坛烈酒激怀,宁悦玄趁着侯府两位老爷不在家,带了一班小子强闯卓清府,誓要带走自己的女人。
离着那件荒唐事,已有十年时间了……
宁悦玄收了收神,冷诮地注视眼前的穆氏兄弟。
当年他声势浩大地来,中庭相迎的,为首只是两个少年,一白一青两身净衣,一薄一利双剑在手。
日后每当他听见有人称道穆澈温华,总会嗤之以鼻。
惟他见过那少年万夫不敌的眼神,仿佛有人胆伤他家人一毫,就不惜血溅当场。
恰如此时此刻。
宁悦玄几乎挑衅地,一步一前走去,只看穆雪焉一个:“经久不见,穆小姐不赏薄面?”
穆温挡身在前,抢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沉沉一个字:“走。”
这一字是他忍耐的极限。
当年他人还小,却非不记事,他很清楚大姐姐是怎么顶着无数的眼刀舌剑走到今天,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重演。
宁悦玄似笑非笑点点头,眼角瞥见夔龙几上的茶壶:“礼送到了,我自然要走,走之前敬穆清侯一杯茶,以全客礼。”
话说完,茶也倒好送到穆澈面前。
穆温面色更是一冷,又要抬手,被宁悦玄轻巧躲过。
当着宾朋的面,他高声道:“难不成侯府竟是二公子当家,事事都可替兄长代劳!”
听见这句话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心想这位大理寺卿在官场也算八面玲珑,虽不至“刑必当罪,狱以无冤”尽善,可也从没有昏庸舞弊之名,怎么一遇卓清府,就这样过不去?
席中一个师从穆家私塾,如今进了集贤殿的门生当即要站起,被身边人说死按了回去。
——穆侯身份贵重过宁大人不假,惜不在朝堂,那宁家上头可还有个一人之下的人物,此时多句嘴,前途不要了?
僵持不下间,殿口突然扬起一道不羁的声音:“穆侯爷身份可尊贵着呢,怎么着也不能喝你一杯冷茶吧?”
穆庭准跟算好了似的,大摇大摆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娇糯糯的小姑娘,手托漆木方盘,其上壶盏俱全。
穆澈看见这女子,内心一动。
他这些日子,脑海里时不时转过这张脸。非是动了什么心思,感似无端想起一句诗,却遍寻不到出处,便冥思苦索,放手不得。
千想万想,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儿。
允臣胆子包天不提,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也是不怕的么?
只见少女端着茶盘,低眉顺目地走到天然几边,在所有人的注目中,不紧不慢烹一壶热茶,连斟三杯,举案过眉捧至宁悦玄面前。
“大人请敬此茶。”
众人只当她是侯府里一个小丫头,有的为她那双星澈的眸子多留意几眼。穆澈却定定瞧着她一举一动——刻意压低的声音,水纹微晃的茶汤,原来她还是怕的。
敬茶三杯是赔罪之意,这茶,宁悦玄无论如何也接不得。不接,也不走,身上那股子冷意便愈发侵肌刺骨。
吉祥在凌利危险的注视下,裙下腿软,却坚持着不动不摇。
她不清楚此间发生何事,只知突然来找她的二公子说,眼前这人是不速之客,她这么做会帮府里一个大忙,大公子会感激她。
这就足够了。
所以虽然恐惧得几乎站不住,她的目光依旧镇定如许。
穆澈倏然被这眼神电了一下,他倏然想起了,是在何处见过这个姑娘。
——不是梦里,是五年前中秋节的花火夜里……
“穆良朝。”
宁悦玄倏尔低冷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思。“你很好。”
穆澈侧眸相视,怀谋而来的大理寺卿终究没有接茶,盯着眼前胆子不小的姑娘:“听闻侯府新添司茶,想来又增雅技,今年禅古茗会,你可敢来?”
宁悦玄并不知眼前人就是那司茶姑娘,只因不能被一个婢女下了面子,故出言挑衅穆澈。
而濒临溃败的吉祥一心认准不能怂包,不能给侯府丢脸,脱口就道:“有何不敢?”
话是应激,也是实言:卓清雅会她都能胜,区区一个东城茶会,又有何惧?
谁想话音落地,宁悦玄和穆澈同是一愣。
连把人找来的穆庭准也怔住,他先前还盯着姓宁的阵青阵白的脸色暗喜,一听这小丫头胡乱应承,想捂她的嘴都来不及。
宁悦玄最先反应过来,好生笑了一番:“穆侯,此言可作数?”
吉祥听着语气不对,透过茶盘缝隙偷看一眼,发现刚刚还面色难看的人,突然得逞起来。
悄悄偏头,穆澈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神情有那么点……意味深长。
吉祥打个哆嗦:我说错什么了?
一息之默,穆澈从少女身上移开眼,声落如玉:“卓清府人,说一不二。”
穆犁然的这场生辰宴,放眼京中勋贵世家,真当难有的精彩。
两府长辈是非在前,两家儿女情怨在后,加之穆良朝与宁尚北同为当世俊杰,双璧却不能相容,约下了禅古之会,外头不知要传出多少热闹。
然而侯府里无遐顾及这许多,大宴一结束,那半路杀出的小丫头直接被带往后厅。
自宁悦玄去后,吉祥的脑子就是懵的,被一屋的主子各怀神思盯住她一个,吉祥打个哆嗦,直接跌在地上。
穆雪焉殊无忤色:“怎能让挺身而出的小忠仆跪着,琼瑰,还不去掺起来。”
吉祥诚惶诚恐,坠着琼瑰姐姐的胳膊站起来,穆雪焉又赐坐,吉祥无论如何也不敢。
卫氏原本对这丫头有一二爱怜,不想她竟撑破了胆,敢到前头抛头露面,怒字当头,沉声道:“从前看你是机灵的,好好,今日机灵到外头去了!吉祥啊,我是真没看出你这么不安份!”
吉祥听得心肝跳,大夫人这是不喜她了……
穆庭准在旁要插嘴,忽而响起一道温润嗓音:“伯母莫要生气。”
吉祥恍惚抬头,满屋子愁眉怒眼的人,惟独他平和无忧,像普照了万世的阳光。
“是啊母亲,今日犁然过生日,不许生气的。”穆雪焉目光流婉,带着安淡的笑意:“这些事他们处理得来,我陪母亲回房吧。”
卫氏被女儿半劝半哄地请走了,离开前穆雪焉特意向吉祥看了一眼,那眼尾眉梢的韵致,蓦令吉祥心尖一动,不合时宜地想:大小姐可真美啊。
两人离开后,厅里剩下四个大男人,有吉祥认识的,也有她不认得的。
她求助般看向穆庭准,猫崽儿一样嗫嚅:“二公子……我做错什么了?”
便服来不及换一件的穆温,身着青带玄裼礼袍,衬得面目冷峻逼人,肃然扫去一眼:“你问我?”
啊?
吉祥看看穆温,又看看穆庭准,一颗心彻底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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