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一见之下便呆了,心想子之燕居,申申如也,也不过这般景象了吧。
穆澈经过她身边,“自家中怎么轻便怎么来了,莫在意。”
浅淡至无的一袅墨香弥散,人已坐上天台藤古制平禅椅,面前是事先备好的茶案,“吉祥师傅,请吧。”
“……哦。”吉祥像被鬼手拉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摆手:“不敢,不敢!”
穆澈淡淡抹开唇角。
吉祥红着脸在对面的软藤垫上坐好,借摆弄茶盘的动作整理思绪,腾着空问:“大公子想先学煎茶还是点茶?”
她当初学艺,是从分器辨水、观色闻香开始的,但到底面对的是雅清侯,这么一问属高抬客气。
谁知穆澈本人一点架子不端,想也没想道:“你先教我认认茶吧。”
吉祥:“……”
此前她以为,穆澈所谓对茶事一无所知,实乃谦逊之词。今日方知,那实在是十窍通了九窍——多一无有,少一也无有,正正好好的一窍不通!
当发现大公子只认得铁观音与碧螺春,连绿红乌白之属都分不清楚时,有那么一刹吉祥觉得,这五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白活了。
好在吉祥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不乐观,当年也不能在一家家艺塾都求叩无门的情况下,还坚持厚着脸皮,在葭韵坊求到个存身之所,外认一个疼她的干爹。
所以她眼珠一转就想通了,自己不正坐在他面前吗,阴差阳错也好,终究是殊途同归了呀。
便又暗自乐滋滋的,找了十几种基本的茶品,一样样为大公子指予说明。
过了没多久,事情却又与吉祥预想不同了。人人称道才高夙慧的穆大公子,并非一丝不苟听着,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少许不知从哪抽出一本书,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
面对横挡两人间的书帙,吉祥继续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她探头试探着问:“大公子?”
穆澈眼皮不抬:“嗯,我听着呢。”
结果解释完一轮,穆澈十样茶中能认出两样:碧螺春、铁观音。
这是听什么了这是?
吉祥承认她学茶初心不良,但经历五年浸润,也算爱茶如珍,也算有些脾气。赌气从头说起,对坐的人忽撤下书卷,露出半扇云容:“这个刚才说过了。”
被一眼扫过,吉祥那点撒娇一样的火气立刻熄得只剩青烟,只觉戴丁香珥的地方热热的。
她不由自主嗫嚅:“那、那……”
穆澈目光往摆满茶罐的案上转,又头疼似的缩回来,“换几样说吧。”
仿佛对方一顿入耳不入心的叨韶,只为给他下书。
吉祥神思滞了滞,没奈何,取茶沏了一壶:“不然公子亲口尝尝吧,味觉的记忆也会助公子了解茶性。”
她是壮着胆子商量的,一不小心露了怯,声音蜜糕似的甜软。
软音入耳,穆澈诧眉望着递过来的秘色荷盏,就笑出了声,尊手未抬,“还是不麻烦了。”
这一分随风行云的惫懒,惹得吉祥心尖蓦然一动。
原来穆良朝不是京中闺阁竞传那样啊……吉祥痴痴想,不是非得要时时端正优雅不可。名玉尚且有瑕,瑕处反见其为真玉,人人皆有性情,他又为何只能被挂在画上仰慕?
从耳传中走出,云开目见的这个人,形容不出有什么,却如此活生生,真切切,令一颗心涔涔悸动。
吉祥像一只见惯了堆纱宫花后忽然采到一口真蜜的蜂蜜,说不出为了什么高兴,总之是觉着,甜。
混过一上午,午饭时卫氏吃斋,穆澈便命将司茶姑娘的午膳送来同用。
四侍姬身份不同,用度皆按小姐的份例,是以一桌果馔颇为丰盛。
穆澈落座后,吉祥不敢平坐,又觉侧旁立着像个侍妾,也不像样,手指无意识拈住腰带,不知如何是好地觑他。
茶坊虽教仪态规矩,鞭长不及王侯之家。穆澈见状道:“茶都敢劝我,这会儿倒拘着了,坐下好生吃饭。”
吉祥不懂二者有何联系,劝茶又不是什么大不敬之事。搭着圆凳坐下,没敢多吃,不过是公子动一筷子,她便夹一筷头,惶惶如未知哪一道菜里有毒,非要等人试过才安心。
穆澈看在眼中不说。不一时用完了,撤席奉茶,这回轮着吉祥诧异了,眼睁睁看着大公子拿起一杯茶送到嘴边。
她嘴皮磨了一上午,也未见大公子肯赏脸喝一口茶啊。
鼻翼微动,却发觉盏中并非茶香,而是扶芳叶的香气,再看水色比茶汤浓碧,正是此物无疑。
有老人上了年纪夜里走困,不敢饮浓茶,便以色香相似的扶芳叶泡水代饮。可这大公子——怎么看也和肾虚少眠的老人家扯不上干系……
冷不防穆澈回头,对上了小姑娘若有所思的目光。
穆澈微微一笑:“下晌午还继续吗?”
吉祥连忙借着思考的样子移开视线,不忘点头。
怎么那双温润的眼初看平易,一旦陷进去,便似有个漩涡要把魂儿吸去的?怨不得湘辰说,多看一眼都要脸红。
你可是来教茶的,是将功赎过、亡羊补牢来着。吉祥一本正经地数落自己,切不可动不动颜色上脸,叫人觉着居心不良。
穆澈没发觉小姑娘居心不良,只道她的耐心真是不错。
自然,世上可以有没耐性的学生,不可有没耐心的老师。歇了一时,二人重相对坐,穆澈依旧有一亭没一亭地听,反观吉祥如鱼得水,滔滔不绝也不嫌累。
可惜没能一鼓作气,打过未时之后,就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来。
穆澈耳音极灵,见少女眼中蒙了层水雾,道:“午后困乏,你去歇着吧。”
时值春困,又兼吉祥昨夜胡思,整宿没睡,今儿个一上午都凝着心力,也是耗神,瞌睡便不受控制卷了上来。
她自知失态,撑着眼皮道:“我不累,我闯了祸,定要弥补的,我——”
她想说“我定会教好公子”,又觉得大言不惭。穆澈把话接下去:“不是你的错,是辨茶太难,我不意学了。”
吉祥闻言怔往,困盹几乎打过去。
从前茶坊里哪个师傅不比她严厉?她也惯会耍滑的,亦不曾这样理直气壮地抵赖过。
真不愧是……堂堂卓清侯啊。吉祥胡乱思想,终究违不得公子的意思,收拾好茶什,恋恋不舍地告退。
人去后,穆澈撂下挡驾扬子云,望着一案整洁,笑了一声。
洛诵随即进来,穆澈眼中挟着未散的明光:“古人言目不掩恶,胸正则眸瞭,今日一见,知诚不我欺。”
洛诵年轻的脸露出温恭之色,虽称不上笑意,总算不是冷冰冰了,请示道:“那遣人出府的事……”
回想小姑娘忍着呵欠,一双活似猫儿般湿漉漉的眼,穆澈手指在眉尾勾了一下:“告诉账房,这笔遣散费可先省下了。”
却说吉祥当真困狠了,回房后春思绮念不及想,径然倒头睡去。再醒来时,面前多出六双亮晶晶的眼。
吉祥吓了一跳,看清是湘辰何宓与四个丫头,方惺忪问:“什么时辰了?”
屋中光线隐若,懒懒昏昧,恍不知今夕何夕。
“是黄昏了。”
“黄昏……”吉祥雪软的颊边压出一道棠痕,不自知晓,迷迷地下床找茶,不知谁递上一杯,接过喝了一口喃喃:“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好丫头,当初将我们追问得苦,此时想要独享其成了?”何宓促笑道:“还不快说侯爷与你做了什么?”
“不过是教茶,还能做……”
吉祥不知是听出了歧义,还是自己胡想出别的意思,刚睡醒的脸红晕未消,桃色更浓了,嗔道:“你们这起子没个好人,胡说什么呢!”
众人笑得更欢了,何宓指着吉祥的小脸:“这妮子自己脸红,又怪上我们了,怎不说你从侯爷屋里出来后,就身疲腿软地想歇下呢?”
吉祥听她们越说越不像样,喊到:“琏瑚!”
琏瑚一直在后头,想笑没敢笑,见主子要恼,忙拽过身边的小亭小禾,清清嗓子,挺像护主那么回事儿:“都不许笑了,我家姑娘得侯爷赏识,将来指不定要住进东厢的,你们此时放肆,我可一笔笔都记下了。”
她说者无心,无非想凑个趣儿,屋里却一刹寂静,笑的不笑了,闹的也不闹了。
小亭最先反应过来,似诮不诮道:“不用你说,那日东俊府十一爷来敲门还是我开的,吉祥姑娘的本事我自然晓得。要说咱们院子也属府中内苑,十一爷说找来就找来,一口便叫出姑娘的名讳,如今又哄得……”
吉祥变了脸色,何宓斥道:“放肆,还不住口!”
湘辰拢过吉祥鬓间一缕散发,睨向小亭:“按说你们在府里的时间比我等长,难道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既这么着,不如回了大夫人从头教起。”
小亭偷望何宓一眼,见自家姑娘满面怒容,不敢啧声了。
小禾最知湘辰心性,眼瞅着好性的人都板起脸,怕气氛弄得太僵,缓和着道:“婢子不懂事,但听姑娘教导,姑娘别气坏了自己身子。”
此时琏瑚也终于明白自己开了个不合宜的玩笑,忙岔开话头:“姑娘饿没饿?刚刚晚膳送来时姑娘在睡,一直温着呢。”
吉祥半偏着头,看不出生不生气,话音很温和:“是有些饿了。”
这厢摆饭,余者也都散了。临走时,何宓对吉祥道:“妹妹别吃心,我回去定好好说这丫头。”
“一句玩话,哪就值这样了。”吉祥对何宓笑笑,“姐姐别吃心才是。”
在茶坊这么几年,低头抬头都是半大不小、心比天高的女孩子,嘴上姐姐妹妹,谁不是暗地里较着劲?吉祥早看得明白,自己也在当中,不怕别人嚼舌,独怕穆良朝误会了她。
可是今日,穆良朝只字未提她与十一公子的事,那么坦坦荡荡的……连试探也不曾有。
吉祥独留下湘辰,拉着她的手半晌不语,开口便是:“姐姐,你说得没错,大公子他……他确实很好。”
湘辰历过相思,一见吉祥的小模样,知她当真芳心暗许了,小声问:“你真的很喜欢他?”
吉祥在湘辰面前不藏心思,用力点点头。
从前她学艺太苦觉得撑不下去,或被师傅责罚背地伤心的时候,偶尔也恍神,自己这么拼命,就只为“穆良朝”三个字吗?就只为那一面之缘,一玉之恩吗?
甚至她想,这就是喜欢了?她真的懂得什么是喜欢?
今日得见,始知那些全是废话。
她欢喜穆良朝这个人,为他的才也好,貌也好,声也好,名也好,为他一目清波也好,一音浅叹也好,总之是一见到,便生无限欢喜。
如此,遂愿足以。
穆温自豪脸:“我哥什么都会!”
吉祥:来,说说这是什么茶?
京城众女花痴脸:卓清侯好帅好温柔将来一定不会拒绝夫人任何请求!
吉祥:来,尝尝这杯茶。
穆澈:“我好像听到了肾虚两个字。”
不久之后的吉祥:“…………我错了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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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情之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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