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冉不惟穆雪焉的使女,亦是倚南书庄教习之一。此外她还有另一重鲜为人知的身份,便是御前一等宫女。
当初圣上送小公主学艺,同时赐了一名宫女给穆雪焉,官面上不曾声张,也是给穆家小姐补偿的意思。
卓清府知晓此事,从未将青冉当下人看待,青冉为人却不骄矜,一直在穆雪焉身边尽心辅顾。
可叹这般才情佳人,无征无兆即香消玉殒了。
书庄依南牙山簏而建,尸体最早由书庄里一个学子在离后圃不远的山坡上发现。那少女第一次见到尸体,还是熟悉之人的尸体,当场尖叫一声撅了过去。
大理卿仿佛对倚南庄的动向了如指掌,事出不久亲自出面,没通过刑部衙门口,直接把尸体带回了大理寺。
穆澈听见洛诵带回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书庄。
穆雪焉已哭过了。
她已缺了一条臂膀,偌大书庄恁多头绪,需要她安抚人心,需要她配合问询,需要她以夫子的身份有分有度地处理。
穆澈陪着姐姐处理过这些,雪焉方有时间去青冉屋中整理她的遗物。
青冉爱翠,房中尽是碧纱竹幔,连壁上挂的也是白鹿卧蕉图。青冉也爱美,妆台上置着一面水磨铜镜,在旁还有一柄牡丹凤钮手抄镜,双镜相对、兰指贴花的姿妍如在昨日。
雪焉坐在镜前,拿过一只脂合打开,已经用过一半的脂粉散出馥郁,上面的指痕犹清晰可见。
雪焉的眼泪掉进脂盒,滚成一粒红珠。
“初建书庄时,我曾立过四不收。”
默黯良久,这位一路破腐开新、披蜚斩棘,从未软弱过的女夫子轻启哑音:“家世显赫者不收,以其矜而轻睨;初衷不纯者不收,以其浮而攀缘;秾姿倾城者不收,以其艳而藏祸;争胜任妒者不收,以其戾而生怨。
“青冉来之后却说,既办女学,又设种种畦畛,于不设何异?不过从人锢我,变成我锢我。天生道根者,岂用旁人点化,如能纠偏以正,才成全办学的真正目的。”
雪焉抬起头,悲红双眼:“她说,每个人都有得到一次机会的权利。”
“青冉姑娘有大胸怀。”穆澈轻轻握住姐姐的手,“你放心,定会抓住凶手的。”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天,穆澈清早入宫。到底曾是御前的人,此事不能不禀达天听。
没有多久,一个身着蓑衣、头戴雨笠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宫门之外。
此人将青笠压得极低,连眼睛也遮住,脸面一直朝着宫门方向。
直至穆澈出来,蓑衣人才如一尊石雕活了过来,快步赶过去,急雨打在脚背,旋即没入踩出的水花里。
执伞的洛诵陡然凝眉,脚步略错,挡在公子身前。
穆澈微微摆手,待那人走近,往他笠帽低压的下半张脸扫了一眼:“段澄。”
“有幸得见清侯一面,侯爷还记得小人。”蓑衣人躬身施礼。
此人名叫段澄,在大理寺任职断丞,若连姓带职地称呼未免好笑,同僚都叫他老段。
老段道:“宁大人特命小人在此等候,请侯爷到大理寺一叙。”
“放肆!”洛诵霜白的脸泛出冷光。
大理寺为讼狱重地,入寺之高员若非坐堂审案,便是犯案阶囚,宁悦玄此举究竟是邀请还是传唤?
段澄瞟了他一眼,缩缩脖颈:“侯爷莫怪,小人不过听命行事。”
穆澈透过伞沿,看着泼泼瓢瓢一时没有歇势的濛雨天,接过洛诵手中的伞柄,无甚表情道:“走吧。”
面对杀机外溢的洛诵都无动于衷的段澄,忽没由来打个寒颤,曲躬随行,亲自为卓清侯驾辇。
一路无言,至大理寺,段澄引穆澈穿过正堂门楣,在后堂一间不起眼的偏舍停住脚,埋头低道:“宁大人便在里面了。”
穆澈沉默了一路,此时道声“有劳”,收伞倚在墙边,抖一抖袍脚水迹,缓缓推开眼前门扇。
屋里颇阔净,东北角有一张半旧的佛龛,供奉一尊千手观音像,佛香袅然,如何看此地都不似验尸之所。
宁悦玄一袭血涂般的绛红袍,站在白布蒙起的长台旁,观音金身在他背后宝相庄严,乍一眼看去,场景形容不出的诡异。
穆澈不曾理会宁悦玄,径直走到尸体旁,白布没有蒙起死者的脸,那的确是青冉。
桃花颜失了本貌,女子的双眼惊恐大睁,原本娴姝的明眸呈现一片了无生机的灰白。
穆澈想起从前听她吹过的笛曲,这姑娘清雅不常笑,笑起来却有风过沙清的静憩。
他伸手轻轻搭上她的眼皮。
“穆侯且慢。”一直观察他的宁悦玄突然背手而笑:“死尸不动分毫,这是规矩。侯爷若破坏了线索,放失犯人,可就大大不好了。”
倘换另一人在此,不必像穆庭准那样四六不顾的,但凡有些血性的人,不动手也得骂声狗屁!死人眼里又映不出凶手的影子,生前最后一刻不得安宁,死后有什么理由不叫她瞑目?
穆澈却只静静道:“死者为大。”
他为青冉阖上这世道,将白布下拉一寸,看见她脖颈上的致命伤。
那是两条平行的不到一指长的血痕,距离很近,微向内侧弯曲,初看如蛇啮,在脖子对应的另一侧也有相差无己的淤痕,似是什么东西一贯而入,几乎透穿整条脖颈。
穆澈的眼色深沉无底,俯身在尸身口鼻间嗅了嗅,又小心托着她双手察看,半晌直起身。
“眼膜未被雨水冲刷破坏,根据发现者的时间与最后一人看见她的时间推断,死亡时辰在昨日未时至申时间。没有中毒,指甲无泥迹,凶手没给她挣扎的机会,一击致命。”
宁悦玄抚掌微笑:“穆侯这么厉害,连仵作的活儿都会做,正好凶器还没比对上,侯爷帮着参详参详?”
此伤口委实奇特,难以与寻常凶刃比对上,若说有什么长度足够的双股尖锐之物,足以贯穿一条脖颈,鸳鸯匕、分水刺太粗悍,火铗不够细,针锥不够长,双簪之类又不够窄……穆澈一时也没个头绪。
况且宁悦玄也不会是真心请教,穆澈摇了摇头,怕冒犯什么似的压住声音:“她可有……”
宁悦玄捕捉到话里一抹难得的犹豫,愉悦地反问:“可有什么?”
穆澈抬起眼,第一次正视宁悦玄阴佻的目光,坦然道:“可有受到侵犯?”
宁悦玄笑意盎然:“侯爷何不自己察看?”
穆澈手背的青筋绷紧一分。
宁悦玄笑得无声,穆澈怒得无声,白布下死亡无声,千手遍护众生的菩萨悲慈无声。
一人一魔一尸一佛寂对良久,宁悦玄无趣地叹了一声,“没有。”跟着又疲懒道:“可惜。”
这两字终于激得穆澈眉头紧锁,“宁大人,你有没有心?”
“我的心?”宁悦玄一丝错愕都无,从善如流地接过话:“侯爷忘了,我的心,不是在十年前被你穆家人捏开揉碎踩在脚下了吗?”
“大人高抬了。”一句话的功夫,穆澈恢复沉静,留下一句:“望大人早日破案缉凶。”漠垂睫宇返身而去。
“穆良朝!”宁悦玄在他即将踏出屋门时叫住他,“你可敢与我一赌,看看谁先破案?”
出了人命案,烹茶吟花之事自然不合时宜了,斗茗之约只能罢休。惟有在穆澈背对他的时侯,宁悦玄的眼里才透出几分浸了砒霜的恨毒。
穆澈连头也没回,“我不拿逝者作赌。”
宁悦玄理着鲜红的袖管,漫不经心地冷笑:“是啊,你们卓清府多高风亮节,多令人钦佩——可自家的事,侯爷也打算袖手不管吗?”
“说笑了,此为大人份内事,全托大人。”
屋门一开,雨声与凉气一同钻进屋里。穆澈在檐下撑开伞,颀影如雾。
望着那道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背影,宁悦玄指节毕剥作响:“穆良朝,你是舒逸日子过得太久,骨头都养懒了?你的剑锋锈了吗!”
然他穆良朝是何人?事事无阙漏又事事不插手,激将于他,无异拳头打在棉花上。
走进雨里的卓清侯没给对方针锋相对的机会,“说笑了,我本是个懒人,一搦竹管不堪,何来剑锋。”
雨随风斜,清逸的身影彻底消失,佛龛旁的暗青垂帘动了一下。
宁悦玄阖上门扇,脸上似真似假的愤怒变成恭敬,返身垂首:“殿下。”
神情淡漠的贵胄挑帘而出。这位身份尊华的裬王殿下一点也不在意与死尸共处一室,盯着门扇,追忆什么似的虚渺了目光。
过了半晌,方听他慢条斯理道:“一见这个人,便总想起我那个亲爱的六皇弟,他们的气质太像了,早早晚晚……”
宁悦玄明了裬亲王的未竟之言,狭长的眼眯成一线:“卓清府世代不涉朝政,这人更恨不得把明哲保身刻在脸上,依臣看,连做殿下挡路石的资格也不配。”
“匿锋于匣,能信吗?”裬亲王似笑似叹吐出一句:“我那好弟弟整日一副温良恭让的德行,暗地里,还不是可着劲儿收罗才士?”
说到这儿,他终于赏给身傍尸体一个冰冷的目光,“好生查吧,凶手出在四艺塾,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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