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深沉,萱宁堂透出朦黄灯火,庭台都是寂寂的。
琏瑚候在门外,熙月一径将人领到大夫人屋里,静退而出。
卫氏正在剔红弥勒榻中翻看陈年的账本,吉祥敛息欠身,向大夫人福礼问安。
听到清软的声音,卫氏眉心略松,抬眼打量少女。
吉祥身上是今早才上身的芙蓉縠绦幅裙,出来前略略整理了头饰,一如清瀑的长发梳在背后,额角左右各一枚芙蓉钿点缀,发间仍戴着茶坊时惯用的桃筠簪。
从雅馆出来的女子,审美不俗,淡妆浓妍皆是好的。卫氏只看一眼,又将视线移回到账簿上。
如此不喜不怒地把人晾在一旁,吉祥心里更打鼓了,不敢乱说话,默默垂立静候。
这是她第二次见侯府的当家人。此前她曾在坊间听闻,卓清府虽是三房袭爵,然侯夫人性情柔善,不擅管束之事,穆家的内务便全托到大夫人手里。
治理这样诺大一份家业,须慈悲心肠,亦用劈雳手段。吉祥有心虚之处,暗求满天神佛,她千辛万苦才进府,千万莫让这个雷劈到自己身上。
若问卫氏深夜召吉祥所为何来?其实吉祥的确猜出了七八分,这事还真与吕婆子有关。
原来前一日卫氏召吕婆子和张婆子过来,问了问瑶华苑的事务,以及四个姑娘性情如何。
张婆子不消说,是个见人说好话的老实头,那吕婆子却平生最厌不是正经小姐还要拿娇儿的黄毛丫头,仗着自己是在园里几十年的老人,明里暗里嚼了通舌,唯独念着吉祥给她送药,破天荒夸了她一句。
像吕婆子这样无夫无儿无女,孤寡坚吝了一辈子的老顽固,若说有心软之时,那只能等一年有三百六十六日的时候,多出那一日,还要看太阳从哪边出来。可若说她铁硬心肠,偏偏又会被一个不相干的毛丫头一个无意的举动感化。
坏就坏在这句破天荒的夸奖。
卫氏了解吕婆子的毛病,吕婆子看不惯那些姑娘尚且正常,独独夸了一个姑娘,卫氏心底犯起合计:莫非是那姑娘与吕婆子性味相投,也是个拈酸刻薄之人?还是她向吕婆子使了什么好处,要她在自己面前美言?
若真是这样的人,侯府可断不能留。
世故人情最怕多想,吕婆子百年难发一回良心,就这样弄巧成拙了。
吉祥站得腿酸,眼见有些撑不住,卫氏终于阖上簿子,话音中听不出轻重:“吉祥?”
吉祥忙答:“是。”
“府里住着还习惯吗?”
“回夫人,一切都好。”
卫氏微笑着往炉中加了一匙香,“大公子迟迟不曾见你,可是着急了?”
吉祥眼波未动,依旧安静乖巧的模样:“回夫人,我刚进葭韵坊的时候,师傅教的第一课便是静心,茶有清欢之味,非清心净欲不能得。师傅还说,茶是如此,人也如此,凡事都有定分,不是急就急得来的。”
这答案多少在卫氏意想之外,她细细向吉祥眼中看一看,“读过什么书?”
吉祥垂首道:“茶坊只教茶书,论学问自然何宓姐姐更好。”
卫氏淡淡笑了。这姑娘的眼神太干净,说什么都那么心真意诚的样子。
“那你说说看,若是大公子永远不见你,你要怎么办?”
吉祥顿了顿,微微抿起唇角:“吉祥知晓卓清府最重礼数,大夫人一定不会委屈我的。”
这话却是不假,卓清穆家极守礼数,历代雅比入府的才姬,倘若侯爷相中了哪个,便会正式下庚帖迎进门。若不然,则以礼相待,只谈风月,到了年岁就放出府门嫁人,绝不会委屈了她们。
卫氏听惯了唯喏应承,偶有这等憨语,一下子笑出声:“你这孩子倒会撒娇呢,这样说,我就是想委屈你也舍不得了。”
她先前听了吕婆子的话,内心着实不安,及今见了,觉得小姑娘伶俐干净,挑不出什么毛病,即使有点小聪黠,也是小女儿的可爱。
也许之前她是狭隘了,若叫一个窄心的都能念好,那人品还有什么可说呢?
掩帕笑了几声,卫氏捏着额角道:“这灯有些晃眼了。”
吉祥忙静步过去,将绢罩取下剔了灯花。卫氏拉过她的手指,在灯下细细审视,口里问道:“茶有十二具,高士审安曾作《十二先生赞》,将这些茶具以人待之,不但起了名姓,还以雅号相称,官职相赐,这你可知道?”
“知道的,先生教过。”吉祥指尖裹着妇人的温度,心生暖意,“原来夫人也是茶中行家。”
“年轻时玩过,搁下多少年了。”卫氏起了兴致,向外唤道:“熙月,你就将那套宝祥十二先生寻来,再搬两张矮足长案来。”
转头对吉祥道:“我爱听你这孩子说话,待会儿你便将十二茶赞细细说与我听——只不许撒娇了。”
吉祥眼睛星亮亮的,一欣悦起来,声里的讨喜就藏不住:“吉祥不敢,怕大夫人说呢。”
卫氏果真又笑了,熙月在外听见,想不通大夫人之前还在气闷,怎的一转眼功夫就开心起来?依命而去,不多时茶具几案俱已备齐。
长案左右各点了一盏铜茎宽蓬烛台,吉祥整袖袂,屈膝坐于案后藤垫上,“夫人,那我献丑了。”
卫氏示意她说,吉祥便从左首始,头一样是淮岭上等紫竹编制的茶焙笼。
“此为韦鸿胪,名文鼎,字景旸,号四窗闲叟。赞云:乃若不使山谷之英堕于涂炭,子与有力矣,上卿之号,颇著微称……”[注]
葭韵坊教茶的方法与别家不同,未学茶艺之前,先要作背书的功夫。这《十二先生赞》便是颜坊主定下的基本功课,吉祥为此还挨过几回戒尺,当时哪里想到,还有用它讨巧的一天?
数说过半,熙月隔着屏槅轻道:“夫人,大公子来请定了。”
吉祥倏地断了话音,恍从茗烟碧笼的梦中惊醒。
他来了。
就在外堂,就与她一室之隔。
卫氏意犹未尽地起身,始觉天色大晚,看看一案茶具,对吉祥道:“难为你的记心了,今日就到这吧,可跟了人来?叫两个丫头好生把你送回去。”
吉祥手心出汗,失了一切应对。
卫氏脑筋一转,忽又道:“等等,你先别走,在这儿等一会子。”
吉祥在卫氏若有深意的目光中,汗潮侵进心脉,跳得再无章法可言。
卫氏走了出去,之后便听外头响起一人的问安声。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
屋里的吉祥听见,呆呆想:他的声音,不是任何人形容的样子,比记忆中多了分沉雅,像出山名玉经过雕琢,每一条纹理都清润无方。
“对了。”话几句闲言,卫氏说到正事上:“司茶姑娘在我房里呢,我挺喜欢这孩子,你来得巧,进去见一见?”
外堂的穆澈容与一霎,果见屏窗上映绰着一个身影,不失分寸道:“如此天色,不知姑娘在此处。入府数日,姑娘可还习惯?”
吉祥微微怔营,才意识到他竟是与她说话。
和穆清侯对上暗号啦,离见面还会远吗?!
注:吉祥背的书出自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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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子弗可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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