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是什么时候的？”左新皓指着一张照片问。照片上，苏笑笑站在一片茂密的、泛着金光的芦苇丛中，手中拿着画笔，正回眸微笑，眼神明亮而自由，身后是广袤的天空和远山。
“大四那年，去乡下写生时拍的。”苏笑笑的眼神变得柔和，带着怀念，“那天我迷路了，绕来绕去，却意外发现了那片芦苇荡。风一吹，芦苇像金色的海浪一样起伏，沙沙作响。我在那里画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把一切都染成橘红色。”
“就是那天你告诉我，要像芦苇一样坚韧。”左新皓轻声说，目光依然停留在照片上那个仿佛会发光的女孩身上。
苏笑笑惊讶地看着他：“你还记得？”
“每个与你有关的瞬间，都刻在这里。”左新皓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语气笃定。
相册翻到后面，照片突然变得稀疏起来。那缺失的三年，像一道无形却深刻的伤口，横亘在他们之间，提醒着那些被痛苦和分离填满的岁月。欢笑的影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以及弥漫在两人之间无声的沉重。
“苏笑笑，”左新皓轻轻合上相册，将它放在茶几上，转向她，声音低沉而温柔，“能告诉我吗？你父亲去世前后的具体情况。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我可以等。但我想知道，那段时间，你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他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但他们都明白，那背后是难以想象的艰难。
苏笑笑沉默了很久。客厅里只有时钟指针规律行走的滴答声，像是在丈量着此刻凝滞的时间。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了叙述。她的声音起初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她讲述了父亲是如何被朋友怂恿，将毕生积蓄投入一个看似前景无限、实则漏洞百出的项目；讲述了投资失败后，那些络绎不绝上门讨债的夜晚，砸门声、咒骂声，以及父亲一夜之间花白的头发；讲述了父亲突发脑溢血时，她接到医院电话时那瞬间的天崩地裂；讲述了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医生遗憾的摇头，以及那块最终盖在父亲脸上的、冰冷的白布；还有那些后来如同雪花般堆积在她面前、几乎将她淹没的债务单据…
她的声音始终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平稳，但左新皓能看到她紧握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还有她那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膀。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去回溯那段不堪回首的噩梦。
“最困难的时候，我同时接五份商业画的稿子，风格题材各不相同，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苏笑笑继续说着，目光依然没有焦点，“我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悲伤和绝望就会像潮水一样把我吞没。画画…成了我唯一的浮木。”
左新皓轻轻伸出手，覆盖在她冰凉而紧绷的手上，无声地给予她继续下去的勇气。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像是一个安全的锚点。
“然后就是那个晚上…”苏笑笑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我刚刚完成一幅要求苛刻的商业画，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看着桌上那把锋利的美工刀，突然觉得一切都太累了，太没有意义了…”
左新皓的心揪紧了，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夜晚，她是如何独自一人，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徘徊。他忍不住收拢手指，将她的手更紧地握住。
“但就在那一刻，”苏笑笑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我想起了你的话，想起了那片在风中怎么也不肯折断的芦苇。”她的泪水终于滑落，但嘴角却扬起一个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弧度，“我意识到，我不能就这样放弃。如果我倒下了，父亲的名声，这个家的责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用刀尖在手腕上轻轻划了一下，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我包扎好伤口，第二天去看了医生…就是那时，认识了沈墨。”
真相以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方式，摊开在左新皓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楚与怜惜，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这一次，苏笑笑没有抗拒，她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慢慢地、一点点地软了下来，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而充满愧疚，“对不起我没能在你身边，对不起我让你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对不起，我甚至还怨恨了你那么久…”
苏笑笑在他怀里轻轻摇头，泪水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衫：“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自作主张地推开你，不该一个人承担所有，不该…用那种最伤人的方式离开你。我只是…太害怕拖累你了。”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承认那份深藏于决绝之下的软弱与恐惧。这个认知，比任何解释都让左新皓感到心痛，也让他看到了真正的、跨越误会的曙光。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在寂静的客厅里，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直到窗外的夜色变得深沉如墨。
左新皓离开时，已是深夜。在门口，他看着她依旧有些泛红的眼眶，轻声问：“周六的艺术中心有个讲座，关于当代艺术发展趋势的，要一起去吗？”
苏笑笑看着他眼中小心翼翼的期待，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好。”
这一次，她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和推脱。
关上门，苏笑笑靠在门板上，感受着心中一种久违的、奇异的平静。将那段沉重不堪的过去说出来，并没有让她崩溃，反而像是将一块压在心口多年的大石终于搬开，有一种近乎虚脱般的释然。虽然伤口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在暗处溃烂的秘密。有人知道了，有人理解了，有人和她一起承担了那份记忆的重量。
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已经完成的《破晓之前》。海面上的光芒已经扩散开来，照亮了大部分的画面，黑暗被驱散，只剩下边缘还有些许残留。
她拿起画笔，蘸上最明亮的那一抹金色，在画面的最上方，海天相接之处，添上了一道清晰而充满希望的、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
那光芒，锐利而温暖，势不可挡。
而在楼下的车内，左新皓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胖子的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果决，但眼底却翻涌着深沉的情绪。
“帮我查一下，苏笑笑父亲当年的债务，具体还有多少未还清…对，我想全部清偿，但务必处理干净，不要让她知道是谁做的。”
挂掉电话，他望向苏笑笑公寓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目光坚定，轻声自语，仿佛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事物——无论是金钱、误会，还是过去的阴影——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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