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是朝会之所。
沿百余汉白玉阶而上,殿中数根漆红木柱拔地而起、镂金篆玉,气派非凡。
往日的早朝之前,群臣云集之际免不了一番交头接耳。今日他们各个噤若寒蝉,目光纷纷投向颀长挺拔的男子身上。
霍骁今日只着一件黑色锦衣。袖口缝了一圈褐色牛皮,勒出劲瘦有力的腕线。他修长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腰间刀柄之上,如同无声的震慑。
殿陛之下、玉阶之前是一品大员的位置。
霍骁毫无顾忌地站在那处,似闲庭信步。
若在平时,他俊朗深邃的眉目,定然要让不少人称赞一句“好后生”。
今日却无人欣赏。
群臣们忿恨地凝视他的背影,又在他冷冷的眼神扫过来时垂下头,避免目光相接。
能来上朝的官员们,皆是没来得及逃出都城的。他们或多或少目睹了羌兵的凶悍,自然不敢招惹这尊煞神。
而况,魏大人隐隐透露了消息——这次朝会不是为别的,是为了给羌军招安的。
他们再怎样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
不多时,便见魏太尉出现。他是官员中唯一手握军队之人,现在成了隐形的百官之首,连丞相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魏哲迅速成为人群的焦点,人们都屏息凝神,想从他对霍骁的态度之中窥见一丝端倪。
众人的注视中,他缓缓走到最前方,与霍骁并肩而立。
“霍将军。”魏哲咬了咬牙,主动打了声招呼。
霍骁才看到他似的,轻慢地应了声:“魏大人。”
嚓。
百官心中那点儿微末的希望火苗,熄灭了。
连魏大人都要对羌人如此礼待,而那羌人小儿还爱答不理!那他们这些人微言轻的百官,岂不是会被任意拿捏?
灰败绝望的气氛蔓延开,在江止盈登上龙椅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群臣昨日听说新践祚的皇帝是女儿身。国难当头,再古板的官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位先帝唯一血脉。
但是,当他们看到江止盈纤细的身影,仍是目光不虞,隐隐有些抗拒。
江止盈站在龙椅之前,迟疑了一下才坐上去。她不敢坐得太满,只有腿根轻轻挨在镶满宝石的冰凉椅边。
她看了一眼秉笔内侍,那人会意地高喊:“陛下驾到。”
魏哲一撩官袍,双膝着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礼不搀一点儿水分,比宫中教习礼仪的嬷嬷更加端正。
百官见状,只好不情愿地效仿。山呼之声顿时盈满了整座宫殿。
当中有一人动也不动,他抬起头来,目光一错不错注视龙椅上的江止盈。
分明是被仰视,江止盈却觉得自己从上到下被看了个透底。
那眼神中饱含侵略性,如同猛兽以逗弄的姿态观赏着唾手可得的猎物,狎昵的意味不言自明。
她仿佛被那目光钉在了龙椅上,动弹不得。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众卿平身。”
一把娇软嗓音让不少老臣心中更加叹气,眉头紧锁,每一条皱纹都写着忧虑。
江止盈面上不动声色,却将他们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
朝堂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霍骁撂着手,摆弄着刀柄上的穗子,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丝毫不似那个提出朝会要求之人。
见他没有主动挑起话头的意思,魏哲只得向前一步:“启禀陛下——”
“魏大……魏卿何事?”江止盈问。
“西凉都护军此次南下,护驾有功,依例当赏。”说完短短几个字,他涨红了一张脸。
睁眼说瞎话,对于一个直心眼的武将实在艰难无匹。更何况,他亲眼目睹了羌军为祸洛都,这时却要为他们粉饰太平。
魏哲只觉良心犹如在火上炙烤。
可是,若要招安,名正言顺的漂亮话必不可少。甚至,他们要付出的远不止这些。
他身后的林丞相见状,连忙接过了话头。他说起恭维话来远比魏哲熟练,不一会儿便把羌军包装成了清君侧的贤臣良将。
那般真诚不作假的感喟,丝毫看不出一日之前还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百官只觉得身上窜起一阵凉风,风过之处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霍骁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脸上不辨喜怒。
待林丞相一番奉承话说完,他才悠悠开口:“既然如此,那封赏一事我便却之不恭了。”
丞相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他本以为年轻人面皮薄,最听不得夸奖的话。高帽子一带,把人夸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封赏一事便可轻轻揭过。
没想到,竖子狡猾如斯,竟然沿着他搭好的台阶走了上去!
他怎么就不稍微谦虚一下呢?
霍骁笑了一下,拱火似的反问:“丞相大人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自然,自然。”林丞相狼狈应声,活似被打了一拳。
那厢,霍骁没再逗弄他,冷冽的目光扫过百官,将他们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纳入眼底。
“我的条件不多,一共有三个。”
这句话顿时将封赏、褒奖之类的遮羞布统统掀掉,露出真刀真枪谈判的本质。
“第一,朝廷派人赈济西凉都护府的白灾。”
这倒不算什么,群臣中有几个人在心中点头。
其实他们也觉得去岁西凉的白灾,朝廷应当出面救济,无奈先帝死活不听,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霍骁有这份心思,也不愧是西凉的少年英主。
“第二,由朝廷下旨封我为王,并由西凉军守卫洛都。”
封王!
群臣纷纷骇然,脸色惊变。
封王与封官有着天壤之别。一旦有了诸侯王的名号,在封地之上就可自己置属官、掌土地,形成独立的国中之国,与割据一方无异。
当即便有人道:“这不可能!”
“霍将军,你未免也太狮子大张口!”
也有试图讨价还价的:“封王先从长计议,初封为骠骑将军如何?”
太极殿中一时七嘴八舌,不似朝堂,倒似热闹的西市菜场。
人群讨伐的中央,霍骁兀地笑了,说了一句话。声音不高,却让百官瞬时静默。
“诸位不同意,可曾问过我手上的兵?”
再激烈反对的人此刻也哑口无言。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没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
霍骁见四周寂静再无抗辩之声,微微颔首,缓缓提出第三个条件。
“我要居于洛宫。”
殿中顿时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居于洛宫……!
国朝规定,外男不得入内闱,便是害怕有人秽/乱宫廷,玷污皇家的血脉。
可是霍骁竟然堂而皇之要把这条铁律踩在脚下。
他到底是在向朝廷示威,还是另有目的?
群臣纷纷扭头,看向龙椅上那个被忽视已久的、容色姣妍的小姑娘。
他莫不是想要陛下……?
主辱臣死。此刻,百官们宁愿是霍骁向他们示威!
视线中心的江止盈如坠冰窟。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霍骁所说的的“笑纳”,不是指私底下的暗通款曲,他竟然要将她以色侍人之事过了明路!
提出前两个条件时,无论是霍骁还是朝臣,没人过问她的态度。她自己也似在听旁人的事情,生不出皇帝应有的被冒犯的情绪。
此刻,却止不住地发冷。
偏偏霍骁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子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陛下觉得如何呢?”
群臣心中哇凉一片,最坏的那个猜想验证了。
江止盈的贝齿咬着朱唇,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眸中一瞬如厚重的积雨云。
“准。”
她从来都没得选择。
-
江止盈下了早朝,好似打了一场仗,浑身疲惫。
她径直回了太初殿。
太初殿是皇帝的起居之所。她登上皇位,依例要宿在此处。
今晨,她就是在此出发上朝的。
住在她皇帝生父住过的地方,江止盈总觉得有些许怪异,便让人将床铺衾被和室内陈设换称了簇新的。
但是太初殿中侍奉的宫女内侍,江止盈却保留了下来。
这些原先的御前之人都极为伶俐,最懂看人眼色,几乎不让她感到不适。
譬如此刻,名为馥枝的宫女轻轻为她脱下朝服、换上柔软舒适的常服之后,就轻轻阖门而去,将空旷的屋宇留给她自己。
江止盈在榻上困了一觉。
梦中混沌,一连串发生之事如碎掉的万花筒,在脑海中来回闪现。
她在梦中猛地一惊,忽然转醒。
却见日影探入屋中,一个逆着光的身影忽然出现。
江止盈差点喊叫出声,困意顿无。
“醒了?”那个人影闲闲地抱着臂,吊儿郎当地问道。
“你怎在此处?”她捏着被角,眸中划过一丝警惕。
霍骁嗤笑一声:“白日答应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他说的是早朝的时候,江止盈许下的出入宫禁之权,其中自然包括太初殿的寝殿。
江止盈不知如何接话,在软榻上不自在地缩了一缩,垂眸不语。
却见霍骁上前几步,坐在她榻边。满是薄茧的手抚上着她的柔泽脸庞,暧昧地摩挲起上面被枕头压出的红印。
“先前陛下答应我的事,又该何时兑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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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谒金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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