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上巳节。
朝阳初升,官道上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男女老幼皆手持兰草柳条,头簪花冠,纷纷由城内而出,涌向清水河畔。
女子们平日难得这般随性,她们挽着手穿梭在人群里,如同活泼泼的鱼儿。擦身过去,留下一串串欢声笑语,以及经久不散的芬芳清香。
深宅大院也难挡外面的热闹,喧嚷之声透过门缝窗纸,丝丝缕缕传入珑华公主耳中。
她迷迷蒙蒙想起,昌德郡主约她今日同游清水河。
她知道,游玩是假,让她做幌子是真。
堂姐有了意中人,她乐意帮这个忙。
咦,是谁在哭?
呜呜咽咽好不悲切。
大节下的,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该在她的揽月宫哀嚎,多扫兴!
拉出去打几板子解解恨。
她挣扎两下,却发现身体似被钉在床上,竟无法动弹分毫。眼皮也仿佛千斤重,她艰难地尝试几次,才慢慢睁开。
床边果然立着一个满面泪痕的丫鬟,面生得很,珑华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那丫鬟一见她醒来,登时又哭又笑:“二奶奶醒了!”“快灌参汤!”“快,快,我就说我家二奶奶肯定能行!”
珑华蹙眉,只觉头疼欲裂,这是……尚在梦中?
她轻轻摇摇头,又闭上眼。
方才的惊喜转瞬成了惶恐哀求:“二奶奶,您快醒醒!”“二奶奶,可不能睡过去啊二奶奶!”
珑华这才觉出不对劲来。
本公主年方十六待字闺中,谁敢这般无礼称呼她为二奶奶?
有人在狠命掰她的腿,还大声喊道:“二奶奶,加把劲儿,跟着我说的做!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她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不堪的姿势,似乎是在生娃娃?!
珑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难道睡了一觉已经和南燕太子成婚,并且有了娃娃?
不可能啊,怀胎还得十个月呢!
一定是梦魇!
她狠命拍打着被子想要起身,厉声喊道:“放肆!”
可惜浑身软绵绵的,一丝气力也无,喊出来毫无气势,像小猫哼叫一般。
众人没听明白,皆是一怔,纷纷看向丫鬟。
那丫鬟一琢磨,明白过来,又哭喊道:“放弃?可不能放弃啊二奶奶,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珑华:……
接生婆也抹了一把汗,喘气说道:“二奶奶您快跟着我使劲,孩子已经露出头发了。您若再不用力,孩子和您都会有生命危险的!”
珑华被这句话吓到,管它是梦是真,本公主都得好好活着。
她不及思索,全神贯注听着接生婆的喊声,跟着呼吸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似乎有人拿利斧劈开了她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哗啦一下出去了。
她的身体变得轻而空,像是浮在半空里,飘飘荡荡,如无处可归的幽魂。
这时忽然听到清脆的巴掌声,紧接着迸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让她魂归原位。
原以为劫难到此结束,没想到接生婆按了按她的肚子又说道:“二奶奶您再忍忍,胎盘粘连,得用手剥。”
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连在一起却不明所以。手剥?胎盘?
还没等她再问,肚子里就伸进来一只手,铜筋铁骨一般横冲直撞。她只觉得那手所到之处,血肉被连根拔起,痛不欲生。
丫鬟扑上来紧紧地抱着她,比她还抖得厉害。
天牢里的八十八种酷刑,在这种疼痛面前,怕是都要俯首称臣。
她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珑华没有着急睁开眼睛。
□□真实的痛楚让她明白,这不是梦境。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上巳节前一日,她与昌德郡主计划好游玩事宜,便兴致勃勃回了揽月宫,恰与前来传旨的程公公撞上。
那旨意上说,南燕太子携重礼求娶珑华公主为太子妃。
且不说南燕乃蛮夷之地,民风剽悍粗鲁,事事处处与大越皆有天壤之别。单是宴席间南燕太子看向女眷时,毫不遮掩的垂涎之态,就令她作呕。
更遑论南燕还有一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下作习俗,若是夫君故去,健在的妻子需要改嫁给其兄弟或者儿子。
这样无人伦无章法的国度,皇上竟然要将她嫁过去?
珑华拿着圣旨怒闯勤政殿,皇上正与南燕太子和朝臣说笑,一见她来,满殿鸦雀无声。
她看得出皇上要她先回去的意思,可她偏不。
珑华高举圣旨膝行至皇上跟前,哭诉不愿离别之意。
南燕太子满脸温柔小意俯身哄劝,她嫌恶避开,脸上鄙夷的神色一览无遗。
南燕太子拂袖而去。
皇上一边命人去追,一边叱责她胡闹,责令回宫思过。
悲愤交加,她策马闯出宫门。
侍卫刚要出声拦阻,她当头甩下一鞭子。
若换个人,侍卫们拼着性命不要,也必得将其拦下。
可她是谁?
她是皇上最宠爱的珑华公主,是众多子女中,唯一一个被皇上手把手教养的孩子,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朝野上下,除了一根筋的监察御史周自珩,谁敢跟她说一个“不”字?
她漫无目的一路疾驰。
春雨绵绵道路湿滑,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她仍是不住地扬鞭催打。
这马儿素来得她宠爱,不曾受过这般鞭打。被催逼急了,慌不择路踩上河边松动的石头,前腿一软扑腾跪下。
她猝不及防,从马上摔下,咕咕噜噜由陡峭的河坡上直直滚入水里。
北地春迟,薄棉衣裙只挡得住料峭春寒,却挡不住河水的刺骨寒凉。
她不会凫水,冷得缩成一团,扑腾几下便慢慢沉下去。
这之后……
一个未婚未嫁的金枝玉叶,跌了一跤就躺床上生娃了?
真真是匪夷所思。
噩梦,一定是噩梦!
此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丫鬟赶紧拉过锦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来人踏进房内脚步放缓,轻声问道:“孩子呢?”
话音刚落,接生婆便抱着孩子来到床前:“恭喜周二爷,二奶奶生了一位千金。”
周二爷?
珑华睁开眼,只见床边立着一位男子,背影看起来很是高大,正笨手笨脚接过孩子。
接生婆觑着他神色平静面无波动,揣度着定是见女儿不喜,便说道:“会做鞋的先纳底儿,会生娃的先生女儿。开了花,必有果,二奶奶下一胎准是个儿子。”
这话珑华听着就来气。
皇家姊妹兄弟众多,她作为最小的孩子,见证过许多嫂嫂或是姐姐们的肚子一点一点变大,最后历经剧痛将娃娃生下来。
每次都是多名御医严阵以待,接生婆也至少配备四名。
就这样,还是有两位姐姐和一位嫂嫂因为生孩子丢掉性命,这是数得着的,妾侍通房一律不算。
男的怎么有脸挑剔生儿生女的?
这接生婆也是,血糊淋拉刚生完,又说什么下一胎,真可厌,呸!
正不忿时,忽听那人打断产婆的话:“女儿好,我一直期待有个女儿。”
声音醇厚温润,自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等等,这声音怎么听着如此熟悉?
珑华疑惑,那人恰好转过身来,俯身将孩子抱给她看:“辛苦了,你瞧瞧咱们的孩儿。”
珑华看清楚他的眉眼,顿觉天雷滚滚。
“周!自!珩!”
她脱口而出,方才有说有笑的房间忽然寂静一片。
丫鬟也是目瞪口呆。
她打小跟着伺候,最是知道底细。
本就胆小如鼠的龙姑娘,高嫁到周家以后,更是唯唯诺诺。平日里说句话、行步路都要再三思量,在夫君和婆母面前恨不能将腰弯到地底下去,今日这是怎么了?
生个娃把胆子生出来了?
那可是太好了,只是,二爷会不会生气?
丫鬟看着周自珩毫无表情的冰块脸赶紧跪下:“二爷,方才二奶奶难产,昏过去好几次,险些丢掉性命,一直念叨着二爷和孩子才挺过来。请二爷念在二奶奶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要与二奶奶计较。”
珑华听着更来气,怎么着,他周自珩是天王老子吗?
在朝里直言犯上,左一封奏折右一封奏折地劝谏皇上,在家里也要横着走,连名字都叫不得?
她偏要!
于是清清嗓子,又脆脆地喊一声:“周自珩!”
他将孩子递给乳母,冷冽的面容如冰层微融,问道:“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珑华一时没想出有什么要吩咐的,愣了一会儿气鼓鼓道:“你给我扶起来!”
周自珩一怔,点点头,弯着腰将她扶起,又在背后放好靠枕。
珑华心里憋屈得要炸,她已经认清了目前的处境:她溺水之后重生了!
重生到了正在生娃的周自珩的夫人身上!
老天可真会安排啊,未婚未育直接重生当妈,重生到谁身上不好,非得跟周自珩成一家子。
当真是造化弄人,欲哭无泪。
她与周自珩的梁子,那是打她小时候就结下的,结结实实的,比铁杵都牢固。
说起来,在当今皇上的三十四个子女里,珑华能脱颖而出,赢得皇上的宠爱,那都是靠“机缘巧合”四个字挣来的。
珑华的生母姓钱,原是地位卑下的小宫女,皇上酒后随手抓过临幸,转过头连名字都不记得。直到肚子大起来,才不情不愿给了一个答应的封号。
那一年自夏至秋,干旱少雨,一年歉收,尚可勉力支撑。不料到了初冬麦子种下,仍旧日日艳阳,麦子在干涸龟裂的田里无精打采。
皇上心急如焚,祈雨大典住持三次也不见一滴雨下来。
钱答应肚子有动静那一日,众人聚在廊下等待,忽见斜雨丝丝缕缕轻柔洒下。人们屏住呼吸,生怕出了声会将这贵如油的雨水吓走似的。
不多会儿,产房内传来一阵婴孩啼哭,宛如天籁。
几乎与此同时,忽有宫女惊诧喊道:“雪!”
仰头看去,可不是么!
原本绵绵密密的雨丝变成了飘飘扬扬的大雪,晃得人们眼前心间一片明亮。
雪花愈下愈密,踏雪而来的皇上抱起孩子,开怀大笑:“朕的小福星!”
小珑华颇有灵性,越过皇上冲着太后咧嘴一笑。
太后本是久病之人,缠绵床榻,因天降雨心头一喜,这才强撑着病体来看一看孩子,不料竟得此一笑。
太后登时浑身舒泰,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大越坊间有说法,婴儿对老人笑,老人会长寿。
说来也奇巧,自那之后,太后的身体竟果真一厘一厘好了起来。
只因这两件事,皇上虽对其生母冷淡,珑华本人却十分得宠,生母也因生她有功晋为贵人。
皇上觉得珑华生母出身卑下,怕教不好孩子,当日便亲自将珑华抱至景仁宫,让皇后亲自抚育。
皇上每日下了朝,必定要抽空来陪珑华,抱在怀里又是逗又是哄,甚至有一次给她哼起了歌谣,惊得宫女们目瞪口呆。
儒家讲究君子抱孙不抱子,父亲与孩子总是有一层深深的隔膜。
就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也少有这样温情而富于耐心的,况乎日理万机的天子?
人们以为兴许是皇上年纪大了才得此女,一时兴起罢了。
却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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