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龚婆子打量龙婳懦弱,雷氏对她信任,便作梗谎报海氏的年龄和生育实况,将她引进来做乳母。
海氏越说越心疼:“除去进来前送的礼不算,她还拿走了我第一个月的月俸。就是二爷吩咐每日给我加的鸡鸭鱼猪蹄之类补养之物,她都要顺走一半。”
珑华大开眼界:“竟有这等事?她常年跟着太太吃喝不愁,月例银子是最多的,手头分明不短,与你又是亲戚,何至于如此?”
海氏说道:“人心不足罢了。二奶奶有所不知,我们做乳母的,饮食须十分清淡,寻常人吃不惯。她拿去要加酱菜才咽得下,实在吃不下顺手倒了也是有的,可第二日她还要拿。”
“你可有证据?”
海氏说道:“她跟我说谢礼最少要三两,看在亲戚的份上,二两银子便罢。我一个月月俸只一两,就给她打了个欠条,日子正是我进府那一日。”
珑华见她说话间,眼神如苍蝇见血一般,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银锭,不由得微微叹息。
若是放在做公主的时候遇见这事,她定然命人将她拉出去打个半死,才没有心情来听她唠叨。
可现在,她从海氏碎碎叨叨的述说中,瞧见的是一个想要养家的母亲有多无奈。
做乳母的,自己的孩子满三个月便要丢下,忍受分离之苦整整三年,去哺乳别人的孩子,只为了挣那一把碎银。
如此不易,还要忍受中间人的剥削。
她不想共情一个让孩子受伤的人,可是从海氏的话里,她看清一个事实:她尚有余力关心游姐儿的情绪与身体,对于海氏而言,能活着就已经是人间至幸。
周自珩以前上书指责珑华公主太过铺张浪费时,常提及民生多艰。那时听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句空话,现下实实在在摆在了她的眼前。
珑华原本满腔怒气渐渐消散,这时听到外间有人说话,知是大夫来了。她示意海氏出去,暂且按下此事不提。
大夫掰开孩子的嘴巴只看了一眼,便责备道:“怎会弄得这般严重?如今孩子都养得娇,这么厉害的鹅口疮可不多见。”
珑华虚心求教:“我第一次养孩子没有经验,请您不吝赐教,这个病是如何来的,以后好注意防范。”
大夫边开药方边说道:“大孩子往往是因为不忌口,胃热脾虚,阴虚火炙所致。初生儿得这个病,几乎都是环境不洁造成的。所有孩子口唇接触的东西,都必须保证干爽洁净。尤其要注意,不能与大人嘴巴接触。”
雪融喜洁勤快,长则五日,短则三日,就督促小丫鬟给周游的床铺拆洗更换,那原因只在海氏身上了。
大夫示范涂抹药汁的法子,孩子哭得几乎要断气,小手小脚奋力挣扎着,好不可怜。
珑华轻轻拍哄着孩子,忍不住落下泪来。
大夫宽慰道:“初次做母亲难免疏忽,夫人不必过分自责。”
珑华有些难为情,她也为这份慈母情怀诧异。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虽没有怀胎的过程,在一日日的养育相处里,不觉中对这孩子已是牵肠挂肚,疼爱非常。
孩子哭了多久,她便陪着掉了多久的眼泪,好容易将孩子哄睡,她洗把脸,径直往雷氏院里走去。
一见雷氏,珑华便开门见山:“母亲,我要辞退乳母。”
旁边立着的龚氏脱口而出:“为何?”
看来这府里轻视二奶奶,非止一日了。做主子的表个态,做奴才的倒要来诘问一句。
珑华心里冷笑,这就是雷氏口口声声所谓的规矩。
她却看也不看龚婆子一眼,只是神态恭谨等着雷氏。
雷氏慢慢放下牛乳茶,脸上不辨喜怒,只问道:“为何?”
珑华三言两语便将海氏撒谎之事说得明白,只字不提龚婆子。
雷氏回身问道:“你当初怎么选的,这样满嘴谎言的人也敢弄进来。”
龚婆子见珑华全不像从前那般忍气吞声,拾掇得利利索索,明丽又端庄,说起话来明快简断,心下便觉不安,她噗通一声跪下来。
珑华却上前一步说道:“母亲,海氏既有心隐瞒,自然做得滴水不漏,龚大娘如何能一一查证?再者,龚大娘是跟您已久的老人儿,只有盼着您好子孙更好的,哪里有反帮着外人哄骗咱们的道理?”
这一番话说得堂皇正大,不仅洗净了龚婆子的嫌疑,也给了雷氏台阶,珑华满想着雷氏会就坡下驴。
没想到,雷氏却竟丝毫不承情,示意龚婆子起身:“孩子生病,与你什么相干,就譬如两口子打架,难道反过去赖媒人不成?”
龚婆子面露得色,假意与珑华赔罪两句便站在了雷氏身后。
珑华只装作没看见。
这时雷氏又道:“这个鹅口白,我记得自珩兄弟俩小时都得过,擦点药就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为这个辞退人家,显得咱们肚量太窄,不能容人。再说我看姐儿白白胖胖的,说明海氏母乳不错。不过有一条,她既是生养过五个的,那往后月俸便要按这个等级的发。”
珑华说道:“母亲,做乳母的要亲身带孩子整整三年。老话说三岁知老,这样满嘴谎言的人,我不放心姐儿跟在她身旁。”
雷氏向来没耐性,话不说二遍,见她固执便有些不快:“你别想着丈夫是做官的,身份就高了。扳扳算算,京城里的富贵之家多如牛毛,可有几家是舍得请乳母的?你既不放心别人,当初就该打定主意自己乳孩子,白白折腾什么。”
珑华压着心头火,仍是慢声细语说道:“母亲不必生气,我也是为着姐儿着想。将来走到外面,她总是周家的人,性情教养都关系着周家的名声。”
雷氏见她没有退缩,便不再说下去,只冷硬问道:“这个乳母,你是非换不可?”
珑华毫不犹豫:“是,非换不可。”
雷氏将杯盏扔出去,雪白的牛乳溅了珑华一身,她却一动不动,神色自若。
雷氏气笑:“你们瞧瞧,这是跟我商量的态度。你既这般有主意,明日我便将家私全交给你,由着你铺排去,不出一个月,全等着喝西北风吧!”
珑华掸了掸身上的牛乳,平静说道:“我没有执掌中馈的能力,也没这个野心。我所求的,不过是保护好我的女儿。母亲若无异议,我便去打发海氏了。”
说着她一福身便退出去了。
身后传来杯盏破碎的声音,珑华唇角泛起一个嘲讽的微笑,当家主母,雷霆手段,就这?
反正身为儿媳没有出言不逊,若气坏了身子,那只能怪婆母肚量太窄,她得好好反省自己。
她前脚回去,龚氏的女儿丽景后脚就跟来了。
丽景与她娘抱定太太大腿的想法不同,太太再厉害,终是一天天在老去。
大奶奶守寡,膝下哥儿年纪尚小,上头有叔叔,再成器这个家也轮不到他当。
而二奶奶就不同了。
成亲这三年,虽然府里人都看出二爷待妻子甚是平淡,可是他一没通房二没妾侍,两人还有了孩子,这便是二奶奶的厉害之处。
她一直伺机想要示好,如今机会可算是来了。
丽景诚心诚意给珑华磕了个头,将她娘所为和盘托出,说道:“我知道二奶奶仁善,顾及我娘的老脸,才没有说破。这是我娘收我那表姨母的钱,还有借据,我都拿来了。”
珑华淡淡问道:“你要什么?”
丽景趴在地上直磕头:“什么都瞒不过二奶奶,我有个孽障。将来二奶奶看着他若是还能入眼,让他跑跑腿,就是我娘俩的造化了。”
珑华见她直爽,便有两分好感,伸手搀起说道:“你是个伶俐人,既然诚心对我,我也不能白白辜负你。就托你给姐儿寻个可靠的乳母。办得好,你娘与有荣焉,折脸面她也高兴。银子你收起来,我再给你添一两,算是给你的辛苦费。”
丽景不料能得重用,千恩万谢,却说什么也不肯收:“二奶奶肯让我为我娘将功折罪,我已经感激不尽。二奶奶只管放心。”
珑华又将海氏叫来,给了她二两银子和一套衣服,说道:“都是当娘的,我理解你的不容易。可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
海氏为丢掉差事难过,又为逃过一劫而庆幸,她知道这事若闹起来,吃亏的终究是她。便磕了个头,收拾包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周自珩散衙回来,听小厮说了此事,先赶去安抚雷氏一通。回到院子时已经夜深,他踏进屋来,瞧见珑华在屋里等他。
许是等得太久,她一手支颐正在打盹儿,鬓发微乱,慵懒妩媚。
走近一看,绵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唇瓣饱满如莲,散发着红润诱人的色泽,令他想起夏日枝头颤悠悠的红樱桃,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据为己有。
周自珩心里微颤,他此前竟没发现,她生得这般好看。
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惊扰她的美梦。
眼前人睡沉了,身子猛一歪栽,他不及思索,伸长手臂去扶她。登时温香软玉抱满怀,她发间丝丝缕缕的芳香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珑华清醒过来,见周自珩正抱着自己,如同见鬼一般猛跳起来:“你……你回来了?”
周自珩收回手臂,忽觉心头空落落的:“嗯,你找我有事?”
珑华稳稳心神,将日间发生的事说了。
周自珩此前已经听长柏说过来龙去脉,又见雷氏大动肝火,将责任都推给珑华,回屋见她在等他,便想着她必定满腹委屈要诉。
不料珑华竟只是平铺直叙,不带丝毫的情绪成见。雷氏丢茶盏的事,她只字未提,似乎未曾发生过。
周自珩觉得一股歉意涌上心头,他温声道:“今日之事,委屈你了。择乳母之事,你放手去做,有我在。”
而后又揉了揉额头说道:“朝里天天见这些腌臜事,没想到家里这方寸之地竟也难免。”
珑华好奇道:“朝中近来也有贪污案么?”
周自珩长叹一声:“怎地没有?黑手都伸到珑华公主的丧事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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