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霖果然依言在周家住了两日,待珑华病势不再反复才告辞。
临行前,周自珩隔窗瞧见姜霖伏案写字,候了片刻敲门笑道:“晚生才疏学浅,孩子出生这些天,竟连一个名字也没想出来。恳请您老人家给孩子赐个名,让孩子蹭蹭您的福德高寿。”
姜霖对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轻轻吹气,小心翼翼放好后,用手指点了点他:“你们小两口可真有默契。夫人略好些,便叫丫鬟找我讨要养生方子。才刚送去,又要我教她姜氏健身术。我吭吭哧哧才画好,你就来要赐名。老话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周自珩脸上赔着笑,心下却是惊讶不已,龙氏健身?
刚嫁过来时,贺庭兰见她身子弱,常邀她在园子里散散步,走半个园子她都得停下来歇好几次。庭兰见她不胜体力,慢慢也就不再喊她了。
怎么现在兴起了健身的心思?
这个妻子,果真是有些不一样了。
姜霖画的是姜家祖上独创健身术的拆解图,他递给周自珩:“送给你夫人,顺道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孩子正在酣睡中,虽然还是个奶娃娃,五官却长得很是端正,可以窥见长大后的美貌。脸蛋粉嘟嘟的,如水蜜桃一般白里透红,许是被惊扰了瞌睡,她微微蹙眉,吧唧两下嘴巴又睡去了。
姜霖探身一看,先赞一句:“好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
他捋捋胡子,凝神想了一会儿笑道:“我话说前头,从医之人,于咬文嚼字上不在行,只怕周大人与令夫人嫌弃肤浅。若觉得不好,你们另择就是,不必有所顾忌,勉强用了反为不美。”
周自珩躬身说道:“姜府书香传家,若非老先生当初怀着救死扶伤的大志,以您的学问状元郎也考得,何必如此谦虚?”
姜太医说道:“就叫周游,如何?”
周自珩眼前一亮,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游,这名字何等浑然天成,何等自然,怎么自己就没想到呢?
姜霖捏捏孩子的手脚,颇为感慨:“女子的一生,总是困于深宅大院,囿于一日三餐与鸡零狗碎里。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将来能够摒弃世俗偏见,活得洒脱自在,做一个无拘无束的奇女子。”
周自珩抱着孩子连声感谢。
这时长柏端来了诊金与谢礼,姜霖提起药箱就走:“你这小子,跟我论这个,忒俗。”
周自珩哪里肯依:“辛苦您老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您若不收,叫晚生如何过得去。”
姜霖摆摆手说道:“你知道我不爱假客套,不收就是不收。我来是冲着你为官爱民,别的什么也不图。我老了,儿孙们都还算争气,我与老妻两人每日布衣蔬食互相陪伴,已是老天爱顾,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当初定下那般高的诊金,非是见钱眼开,实在是精力不济。”
周自珩与他拉扯半晌,眼见姜霖胡子一翘一翘的要生气了,长松在一旁说道:“您老人家就收下吧,若不然,我们二奶奶又该说二爷是铁公鸡了。”
姜霖一听这话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这个闷葫芦,居然有福气娶到这般活泼有趣的小夫人。回去好好照顾她,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可休想我给你好脸色。”
送走姜霖,长松跟在周自珩身后回院。
快走到书房前,前面的人突然来一记回马枪,长松猝不及防撞了上去。
只听他的主子憋憋屈屈问道:“你也觉得我是?”
长松揉着鼻子莫名其妙:“是什么?哦哦,铁公鸡是吧,那是……是有那么点儿。”
周自珩抱着手臂冷冷地瞧着他,等待下文。
难怪雷氏抱怨,说最近一个个的要反天了。雪融讥讽的话犹在耳畔,长松又是这样。
长松先铺垫一番,而后鼓足勇气说道:“二爷您想啊,咱府里这几位主子,太太自不必说。大爷在世时与大奶奶感情极好,俸禄上交府里,养廉银和赏钱可都是一分不少给大奶奶的。大奶奶娘家底子又厚,手头定不会拮据。姑娘呢是娇客,深得太太欢心,也短不了她用的。唯独二奶奶是打了瓶子洒了油——两头不落一头。”
周自珩没好气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娘家的情况,她娘只要挤两滴眼泪出来,该给的不该给的,统统给娘家去。我和太太如何能放心她管家?”
“可是据小的看,二奶奶最近对龙家人不似从前那般盲目了。许是母性使然,有了孩子,总要为亲骨肉做打算。二爷不放心,可以少给二奶奶一些财物,试试看。”
他觑着主子神色如常,又说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太之所以不喜二奶奶,不光是因为娘家不好性子不讨喜,更多是因为,二爷对二奶奶太冷淡。父母配偶是人世间的至亲,若是连这三人都不把她放心上,别人就更看不上眼了。”
周自珩想到雪融的哭诉,那丫头真是豁出去了,边哭边说,将往时往日龙氏默默背负的委屈一股脑倒了出来。
他往常总以为,母亲再不喜龙氏,到底她的儿媳,是她刚出生的孙女的娘亲,大局总是要顾的。
却不料,竟能漠然到这个程度。
而她,从来都不说。
无论何时他看到她,都是颔首低眉、唯命是从的模样,似乎天生便是如此,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周自珩仰靠在椅子上,任由长松帮他按摩头部。
就在长松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听他说道:“你去取一百两银子,给你二奶奶送去,多的不必说。”
长松会意,乐颠颠地就要走,周自珩又说道:“雪融护主有功,让管家多给她发一份月例银子作为嘉奖。”
长松喜滋滋地“哎”了一声,嘴都快咧到脑门后了。
*
珑华如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烧了三日,终于跳将出来,只觉得整个人浴火重生,神清气爽。
她舒舒服服地窝在床上,啜饮着雪融精心熬制的养生茶,听她声情并茂地讲述高烧之后发生的事情。
正讲到她说周自珩是铁公鸡,主仆俩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乐不可支,可巧长松来了,他在外间扬声将来意说明。
珑华倒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她语调平平:“就放桌上吧,替我谢谢你们二爷。雪融,你继续说。”
长松满以为起码能得到雪融一个感激的笑脸,没想到主仆俩叽叽喳喳忙着说故事,都没空搭理他。
雪融可没心情讲下去了,她探头探脑瞧见长松走远,就立马跳起来,嗖一下冲出去将银子拿回来:“二奶奶,您瞧瞧,真的是一百两银子,这银子是真的!”
珑华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眼睛有些湿润:“傻丫头。”
对着那一百两银子,她却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大病一场,她在昏睡中将前尘往事全都梦了一遍,醒来再听雪融讲今生今世,发觉命运是那样的被动。
上一世她贵为公主,还是被皇上宠爱无极的掌中珠。皇上从她十五岁挑到十九岁,遍选京中青年才俊,都觉不满意。最后却可以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她许给一个品行低劣的邻国太子。
周自珩说皇上有苦衷,也许言之有理。可她的人生,就能如此被轻易地涂抹毁掉么?
今生的境遇更是糟糕至极,婆母不过坊间一普通妇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决定她的生死。若是那一日,她真的病势沉重去世了,谁又敢苛责雷氏一句呢?
是,最后皆大欢喜,周自珩在攸关时刻请到了姜霖。可若是他当时心情不好,如雷氏一般置之不理呢?
……
她再想下去,只觉满心悲凉。
同样生而为人,他们就能为所欲为。而她的命,怎就如纸鹞一般,任由别人牵拉做主?
他们欢喜,她便好过。
他们一个不高兴,她就随时要准备好下地狱。
老天若真要走她的命,只好罢了。如今既然侥幸有了再活一次的机会,哪怕是寄生于别人躯体,也要好好把握,活出个样子来。
珑华暗自下定决心,她敛起谈兴,闭上双目细细盘算。
看来这府里也不全是恶人,小姑子和大嫂肯几次三番来看她,并施以援手,说明本质都是良善之人,可以深交。
雪融自不必说,忠心可鉴。
当日在书房,女傅曾苦口婆心劝诫,说对待下人,不能一味摆主子的做派,要恩威并施,收拢人心。
做公主的时候听不进去,如今才切身体会,身边看似无足轻重的人,关键时候是能够救命的。
龙婳的善是众人都知道的,可惜太软弱了,没有威。
她定下第一步计划,对内要宽严并济,树立起二奶奶该有的威信来。
第二步,则是她之前模模糊糊想过,却没认真计划的问题,就是自立,谋生。
她虽不喜龙母,有一点却不可否认,龙母是靠自己的双手谋生立足。
也许微薄,也许寒酸,可这是她安身立命的底气。
这份底气,雷氏没有,珑华公主没有,世间许许多多的女子,都没有。
虽然一时还没想好路子,可是年纪轻轻来日方长,她笃信一定有法子。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养好身体,一点一点去朝着既定方向努力。
她心思已定,便对雪融说道:“你去打听一下大奶奶和姑娘平日爱吃的点心,托人去买些回来,明日请她们来这儿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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