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闻郡的夜不比南沽县静谧。
作为一个地理位置良好的往来中心，这里四通八达，资源富饶，不论晨间与晚间，都是极其热闹的。
皓月当空，月华中万家灯火通明。
烛光照亮了隐藏于白日中的奢靡，映出花窗上的觥筹人影，风声带来了各色的嬉笑打闹，升腾起茶棚酒肆的烟雾，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一派繁荣尘世之景。
途径此地的外乡人也不少，文人墨客，行商坐贾，莫祈君一连问询了好几处客栈，才终于在街角问到一家还剩下两间房的地方。
安福客栈。
名字倒是很吉利，平安又幸福，这样的寓意，就算没有想要留宿，也愿意进来看两眼。
一架马车带着行动不便，既找到了落脚安置行李的地方，暂且就不需要了，莫祈君先行卖了马车，又将马转交给了专门的马厩寄养。
再度进入客栈，迎上来的掌柜姓冼，不高不瘦，一双眼睛扁扁的，里头透着精光，拥有基本能够记住每间房所住之人脸孔的本领。
看见一路奔波尽显疲态却依旧衣着得体的三人，他放下手中噼啪作响的算盘和毛笔，露出迎合的笑容：“几位这会儿来我们客栈，可真是来对了。”
笑的时候，他小小的眼睛更是被压缩得成了两条细线：“要我说啊，这个点儿，也只有我们客栈还有住所了。”
“哦？怎么讲？”
宫怀檀最擅长说些让人不快的话语：“因为没有其他客栈吸引人？所以招不到那么多住客？”
“哎哟，客官真是说笑了。”
冼掌柜并没有因此而变脸色，反而把笑容堆得更满。
“我们还有房间，是因为我们店面处在道路的最最内里，大家奔波了一日早就疲惫得不行，肯定是有近的就走近的，咱家自然便不容易被看中选择了。”
他话锋一转，不忘尽显商人本色：“但是几位也别觉得剩余空房屋很充足，再怎么样也只有最后的两间了，若不赶紧定下来，只恐要被后来的人抢先了哦。”
莫芷濡将莫祈君带到了柜前，因为个子小，她需要扒拉着边缘踮起脚尖才能看见一点点台面上的东西，没一会儿腿就酸了，转过身靠着木柜等待。
宫怀檀顺势从莫祈君身后走了出来。
冼掌柜这会儿才看清了他整张脸，神色不自觉一变：“客官怎么有点······”
瞥见他的表情，宫怀檀一瞬间看穿了他想说的话，莞尔道：“既然说可能会被后来人抢先，不如先把我们安顿清楚，再好好聊聊也不迟？”
冼掌柜被他看得无端感到一阵凉意，福至心灵打起了算盘，连连点头提笔：“是是是，我这就为几位安排，请稍等。”
莫祈君看不见，自然不懂他们之间骤尔达成默契的一二事，加之从马车上下来后，她满脑子都是先前诡异的“失忆”，根本没心思去考量别的事情。
将手中的铜钱交出去时，冼掌柜见她一双手又细又白，心里头发痒，趁她看不见，接过钱之际摩挲着揩了一把油。
莫祈君皱了皱眉，怀着不适抽回手，忍住了没有拿出针具扎过去。
旁边的宫怀檀却出乎意料开口：“掌柜的，拿钱就拿钱，怎么把手也拿过去了？”
他撑着头笑看对方，平平的语气竟藏着一种威逼，吓得心虚的人把手心铜钱抖落桌面，赶紧低头去捡：“我眼神不好，眼神不好。”
“哦，眼神不好啊。”宫怀檀拿出匕首把玩起来，“那我这张脸，还看得清楚吗？”
“清楚、清楚。”
宫怀檀不轻不重眨了一下眼。
“啊不清楚、不清楚。”
宫怀檀满意地勾起唇角：“她是我阿姐，你的眼神之后究竟清不清楚，可要分明白场合啊。”
冼掌柜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会被面前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少年吓到。
不知是那双眼中不合龄岁的压迫感，还是他全身上下不同寻常的阴诡气质，总归心里有了本能的恐惧，说话的底气都少了。
“当然，当然是这样。”
他老实地把两串房屋钥匙分别递过去，再也不敢动手脚：“左边上去，二楼倒数第一间和第二间，里头已经打扫好了，还请两位客官自便。”
一切顺利，莫祈君牵着莫芷濡跟在宫怀檀后面，想了想还是趁上楼的时候和他开口：“方才，多谢。”
“嗯？”宫怀檀侧过身，居高临下地问，“姐姐谢我什么？”
每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不会放过故意取乐的机会。
属实有够恶劣的。
莫祈君抿了唇。
“多谢你方才帮我说话。”
宫怀檀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是与我同行的，你若是给人欺负了，那不就显得我很软弱？”
前头靠在柜边什么也瞧不见的莫芷濡懵懵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呆呆地问：“阿姐，宫哥哥，你们说的我怎么听不懂？阿姐什么时候被人欺负了？宫哥哥什么时候帮助阿姐了？”
莫祈君将手里的钥匙递过去，摸摸她的头道：“你拿着东西先回屋，困了便先睡，我和他再说两句话。”
莫芷濡应声下来，乖乖照做。
待脚步声啪嗒啪嗒离去之后，莫祈君低声问：“你究竟认不认识那个掌柜？”
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哑谜，很难让人不起疑心。
宫怀檀对此表现得十分无辜：“实不相瞒，和姐姐一样，我是今日第一次见他。”
“如此而言，是他单方面见过你？”
“我还以为姐姐前头一直在发呆，原来是在认真思考我的事情啊。”
宫怀檀半真半假地感慨道：“被人偷偷挂念，真叫我心里头暖洋洋的。”
“并没有。”
莫祈君的语气一如平常，毫不客气地挡回了他耍贫嘴。
“姐姐，你怎么对我忽冷忽热的。”
他歪着头，语气纯真，眼眸里却带着探究的意味：“还是之前虚弱的样子可爱点，有时候会害怕，有时候还会同我撒娇呢。”
不存在热的时候。
她不欲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多言，心里装着事儿吗，也就对他的亲昵心如止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何况谁会对一个杀人如麻，必定目的不纯地留在自己身边的不速之客产生热情？
即便有，也都不是她的本意。
“我只是听见了你后来与掌柜的对话，那不像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会有的交流。”
宫怀檀不置可否：“也许吧，我猜是这间客栈里，有见过我的人。”
他的声音听上去无甚所谓：“但这一批人应当不是南沽县追过来的与臧文德有关之人。”
“我知道。”莫祈君道，“这一批人，和你当初来到我这里有关，对吗？”
宫怀檀一扬眉：“哎呀，姐姐，人生在世，最好不要太过聪明，尤其是像姐姐这般美丽的女子。”
他凑近她的耳畔，刻意呼出热气。
“否则，很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哦。”
在他俏皮的语气之下暗含的阴狠，如同埋入墓土里的白骨，并不会因时间而消逝，而是随着环境的滋养愈发密麻。
这让莫祈君有种被层层不适包围的感觉。
无处可躲。
她想要绕过面前人抬腿就走，尝试了一番，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有了前车之鉴，她立刻反应过来。
是“天意”在作祟。
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二楼的某一间房屋如同既定的流程般打开，里头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
“神童到底灵不灵验？”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就是，反正不会少块肉，万一真能帮我们找寻那小鬼呢？”
在莫祈君看不见的面前，宫怀檀眼中掩藏的杀意霎然冒出头来，张扬地遍布整双瞳孔。
他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啊，真麻烦。”
后三个字，言简意赅，从语调到气息，与梦境完全重合。
莫祈君后背一凉，汗毛一根根竖起，人却纹丝不动。
她默默听着宫怀檀说：“姐姐，我需要你帮个小忙。”
他的唇与她的耳几乎不到一寸之隔：“你这么好，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吧？”
忐忑如鼓棒敲打心脏，她僵硬地问：“什么？”
几个男人距离楼梯口愈来愈近，注意力也被台阶上站着的这对男女吸引。
宫怀檀浅浅一笑，不管下手的轻重，一把将她推到墙上，一手固定她的后脑，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很简单。”
他说。
窗外的风带着虫鸣压过那三个气音，撩拨她鬓边的青丝，纠缠住对面另一方垂落的鸦发。
月影顺着窗棂的间隔坠入尘泥，勾勒出二者融为一体的轮廓，找不到足以分割开的交界线。
窣、窣、窣。
夏蝉忽而发疯一般放声鸣叫，一只连着一只，一下接着一下。
划破夜风习习，划开溪流粼粼。
像在画蛇添足地掩盖谁人平稳的呼吸。
风不止。
波不停。
在虚实难辨的辉芒中，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与渐息渐止的交谈声。
少年无所顾虑地低头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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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山雨欲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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