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无论娘家还是夫家都在当朝极有地位,坐的位置紧挨着皇后,颇为尊贵。二娘的娘却是扶正的妾室,地位卑微,二娘也只能跟她坐在下位。
王柔向二娘看去,二娘脸色阴郁,狠狠瞪了她一眼。倒让王柔心里咯噔一下,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眼前的人二者皆是,还是少接触她为妙。
虽然右席都是女人,但大家多少都沾亲带故,应酬起来也不比男人省事 ,熙熙攘攘的,光是安席敬酒就忙个不休,连谢道韫也顾不上管她。
王柔便悄悄向后挪去,紧挨着纱帘坐着,见有一条纱帘缝线,便轻轻扯了扯,又用簪子挑断几根丝,在重重叠叠的帘子上撕了一道缝,刚好能看到男人那边。
她轻轻扒开帘子看过去,就看到一只乌黑的眼睛瞪着自己,吓了一跳,咕咚坐倒在地毯上,只听那边传来闷笑,“想看便过来看,何必偷窥?”
听声音竟是桓玄。
王柔揉揉心口,被他吓得心跳都快了几拍,却听那边说道,“来不来,马上要开席做诗了。”
“真的能过去吗?”王柔有点怯怯的,毕竟那边是皇帝,和她也不熟。
桓玄却从帘下伸手进来,大手一把握住她手腕,把她拽了过去。
王柔只好半跪着被他拖到桌前,才发现这边也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两个穿着华丽衣服的美丽女子。并没有人注意她。
桓玄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笑道,“怕什么,其实你这样小孩子,还不到男女大防的时候,就算坐在这边也不打紧。”
两晋沿袭曹魏风气,其实很开放,男女虽然也须稍避嫌疑,但上巳这天,不但男子可以出游宴饮,女子也可以,甚至可以在河边盥足,和中意的男子在河边密会。
两人刚要说话,便见一名面敷白粉的男伶,举着一面小鼓,连敲三下,手舞足蹈地念白:“今日我为官,堂下须听令,令起: 上巳繁花开。”
王柔听得莫名其妙,桓玄道,“这是要击鼓传花,鼓停花止,拿到花的人或做诗或弹琴。”
王柔顿时有了兴致,这个游戏在现代也常玩,可比什么射覆、飞花令好玩多了,文字游戏累死人。
桓玄命人给她拿了新餐具,让她自己挟菜吃,正好她下午忙着梳妆打扮,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刚才又匆匆忙忙走了好久,也真是饿了,便当真吃了起来。
东晋时期,还没有炒菜,烹饪以蒸煮为主,各种肉类都要选肥嫩的,现代有的佐料大部分也都有了,比如:花椒、茱萸、姜、葱、豆豉、醋、酱油。
菜以鲜美为主,跟现代的菜肴比起来,没那么强烈的味道,反而更有食材本身的鲜味。
只是桓玄不让她自己挟菜,让侍女给她挟在小盘里,才能自己从小盘里吃。
王柔只好眼巴巴看着侍女筷子,等着她慢条斯理挟菜进盘子,每次又只有一小口,吃的一点也不过瘾。
不过看着眼前古朴的黑瓷、青瓷、彩瓷的餐具,和一小口一小口的进食方式,还有跪坐的礼仪,都让王柔似曾相识。
恍惚了一下,她才醒悟,这不是跟日本料理一样吗?
都说日本事事学唐朝,现在自己亲身体验,方才觉得日本人怕是从魏晋开始学的,东晋的核心区域在江浙,本就离日本近一些,中华对日本的影响,可能远早于现代人所认为的。
她随手拿起一只彩瓷空瓷碗,在灯光下仔细地看,这种瓷器看着十分粗糙,上的釉色也十分随意,不过是大片的或青或蓝色釉,釉色也不很纯,常有杂质,但仔细欣赏,自有一种随意洒脱、灵动古朴的气韵,与现代的工业产品不可同日而语。
再看回桌上,顿觉得琳琅满目,满桌瓷器,器形无一相同,颜色甚至材质都各个有别,但无论单看还是组合起来看,都生动无比,自有趣味。
王柔不由在心里惊叹,这个时代的审美,日本一直在模仿却一直未能超越,直至现代,日本依然在学着诠释这种活泼灵动却又古朴稚拙的美。
王柔正傻傻拿着一只碗发呆,却听鼓声嘣的停了,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插进她手中。
她拿起手中的花才醒悟过来,自己被桓玄坑了,他趁着自己发呆,把手里的花硬塞给了他。
王柔气得瞪他,桓玄却扭过头去,捂着额,笑得头都抬不起。
皇帝似是看到了这一幕,哈哈大笑道,“桓玄也未免太过了,怎可如此捉弄人。”
随后问道,“这位女郎是谁家千金,竟是面生得很。”
坐在对面的王珣此刻却认出来王柔,挑了挑眉,脸色顿时有点难看。迟疑了一下,才起身施礼,缓缓说道,“皇上,正是小女。”
皇帝有些意外,“王侍郎,竟是你家女郎。都说王桓两家亲厚,果然不错。”
王珣忙道,“小女自幼不听管教,不懂礼数,失礼了。”
皇帝却道,“这有有何失礼处,今日本就上巳节,玩笑取乐方是正事。”转向王柔道,“王女郎,王家女子久负才名,花已到手,吟诗一首可好?”
王柔满面通红,她哪里会吟什么诗 ,总不能来一首“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那可让几百年以后的李白怎么办呢?
苦思一会,竟无法解套,心里暗暗把桓玄骂了一万遍。
突然看到墙角那里有名宫人抱着一张古筝,想来是预备给抢到花的人弹的。
王柔弹琴其实不太行,但她天赋异禀,有双绝对音准的耳朵,不管什么歌,她只要听过就弹得出。只是缺乏毅力,从小学了各种乐器,也没有一样特别精通。
古筝恰恰也是她学过一点的,便施礼道,“皇上,小女子学过一点筝,弹一曲可好!”
皇帝倒是颇为惊喜,“好极,今日酒过三巡还无人弹琴,正好请王女郎弹筝醒酒。”
抱琴宫人搬过一张矮几,把筝拿过来恭恭敬敬放在几上 ,王柔缓缓跪坐,心内思量一会,
轻轻拨动琴弦,弹的便是笑傲江湖曲。
这首曲子曲风潇洒豪迈,却甚是平和,并没有激昂杀伐之气,此时弹来,如春风掠水、新竹拔节,生机盎然,正和了上巳节开春的意头。
东晋文人甚是讲究琴棋书画这些才艺,在座都是士族出身,少年时多少学过琴艺,此刻初听此曲,却是从未听过的新颖节奏,调式也不是他们常听的,偏又十分动听,容易入耳,不由轻轻击掌,或用竹筷轻敲桌面。
桓玄也是一脸惊喜。
唯独王珣,微低着头,面色尴尬。
王柔弹到一曲将终,突听到一个声音加了进来,竟是南萧,不由惊喜,这首曲子本来是筝笛合奏,这是第一次有人用南萧来和她,连忙手下转调,又转回了一曲开头。
王柔越听越惊异,这个时代的人应该是第一次听这支曲,但吹箫人和奏竟比自己还要熟练,显然也是一个耳力出众的人,而且他吹箫的技术远超过自己弹筝的水平。
王柔很想抬头看一眼,奈何自己手艺太差,要想跟得上吹箫人,眼睛便不敢离开筝弦。
一曲又将结束,那吹箫人却一转调又接上了开头,王柔继续跟着弹下去。
这一遍两人都更加专心,渐入佳境,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声一句都若合符节,倘若这一节王柔略慢了半拍,箫声便多了半拍,箫声略低了半音,琴声便引它回来。
第三遍弹完,两人酣畅淋漓意犹未尽,王柔以为吹箫人还会接着再奏第四遍,箫声却戛然而止。
王柔叮叮咚咚独奏了一节,长袖抚过筝弦,收了曲,心中却略有遗憾,世间知音难觅,偶尔相遇,却又不能尽兴。
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吹箫人。
这一眼,却让她呆住了,一时之间竟然只看得到一片烈艳的红。
眼前是一个穿着红袍的美人,阔大的袍子拦腰一系,非但没有让他显得邋遢,反而衬得黑发雪肤,眉眼轮廓都像雕刻刀雕出来一般,线条流畅精美。王柔盯住他看了一会,错了错眼珠,才挪得开视线,转看他衣领以下。
男子向她微微一笑,眼珠却斜看了过去,竟像是看向旁边的桓玄的,显得有几分鄙薄。并不说话,款款坐在皇帝旁边一张斜放的塌上,方才向着王柔拱了拱手。
王柔对此人满腹疑惑,但也只能微微一福,回到自己的位置,依旧跪坐。
王柔奏完一曲,而且奏出了自己的巅峰状态,不由想看看大家的反映,谁知四周人表情都是似笑非笑。只有皇帝,突然笑着拍起掌来,“我竟不曾听过狼耶吹箫,今日方知狼耶竟是丝竹奇才,王女郎也是才华横溢,这支曲子清新脱俗,从所未闻,不知何名?”
王柔只好又起身向皇帝施礼,道,“这支曲子叫作笑傲江湖曲,最是适合筝箫合奏。”
王柔说完,周边的人倒是若有所思,一位中年人以掌击桌,赞道,“好曲、好名,生平听曲无数,如此慷慨豪迈,却又冲和淡雅,把世间至烈与至柔融于一曲,妙极妙极,以后若有时间,还要请侄女来做客,教教家里的孩子。”
这句话倒是一语中的,本来笑傲江湖就是写江湖侠侣,侠骨柔情,评价得极准。
王柔便知他是王家亲戚,行礼道,“叔叔谬赞了,侄女不过偶尔学得,艺技并不见好,哪里教得了别人。”
她这句倒是实话,说得也真诚,便有几位方才面无表情的老者,捻须点头,颇为认可。
王柔坐下,转头要与桓玄说话,却听他冷哼一声道:“原来你也被那妖人所惑!”
却见桓玄手握着一只瓷杯,捏得指尖发白。也不知到底在气什么,好笑道,“我被他惑什么?他不过长得好看一点罢了,邪里邪气,哪里像你,一看就是大帅……嗯,将帅之相。”
王柔不知不觉间,像是回到了读书时候调戏男同学的样子,险些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急忙更正。
桓玄却听得很是开心,他父亲、叔父都是将帅之才,从小便渴望自己能威风凛凛做一名大将,此时王柔说他将帅之相,却是正中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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