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沐昭氏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你的性子跟你姐姐不同，你跟娘是一样的，遇事只知道哭，娘总怕你吃亏，所以才在嫁妆单子之外给你添这么多私房钱。”
“便连娘也没有想到，你姐出嫁之后紧接着就是你，娘总想着你还能陪我两年……但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你还能陪在娘身边的时间，左不过三五个月了，娘真是舍不得。”
沐晚意也红了眼眶，俯身扑进沐昭氏的怀里，母女两个人抱头哭了一会儿后，沐昭氏从袖子里摸出一叠薄薄的纸片。
看那纸的颜色与纹路，分明便是钱庄的银票，这样一叠银票，少说也有上千两。
她将这些银票全都塞进沐晚意手里，“这个贴身收着，压箱底，万不可叫人看见，尤其不能让你姐姐看到，她那个性子，看到了一定会闹的，到时候又是鸡犬不宁。”
廊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几滴雨丝飘落在沐毓露的胳膊上，针扎般的疼。
其实她早知道母亲偏心，沐昭氏早就在心里筑起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她在墙外，沐晚意在墙内。
她本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在临出嫁前听到这番话，她的心里依旧很不好受。
丰厚的田产铺子也好，光华夺目的头面首饰也罢，包括那些一张一张攒下来的银票，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沐毓露其实一点都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由这些东西砌起来的高墙，每一砖每一瓦都无声地诉说着她从来不曾得到过的疼惜。墙外的风雨需要她独自承受，而和她出自同胞的沐晚意却被母亲用爱牢牢地护在墙内。
她沉默地倚在廊下的柱子上，方才沐昭氏那句“莫要告诉姐姐”仍在她的耳畔萦绕。
心云守在她的身侧，担心地扶住她，小声地道：“小姐，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沐毓露沉默地摇了摇头，她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只能无力地倚靠在柱子上，任由斜雨飘进廊下打湿她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依偎在一起的两道身影终于分开，沐昭氏替沐晚意擦了擦眼泪，母女两人起身并肩向屋外走去，刚打开门便见到失魂落魄站在廊下的沐毓露。
沐昭氏吓了一跳，看清站在门口的是谁之后不由更加心虚，她转首望了一眼沐晚意，示意她先回屋去。
沐晚意瞟了沐毓露一眼，抬手握住沐昭氏的手，撒娇地摇了摇头，“母亲答应了我的，今天要陪我去好好地挑一挑京城时兴的成衣，您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沐昭氏还没有开口，沐毓露先道：“我同母亲有话要说，她待会儿再来陪你。”
沐晚意不理会她，只是跺着脚一味地冲沐昭氏撒娇：“母亲现在就陪我去嘛，现在时间充裕，挑完成衣还来得及去吃茶点。”
沐毓露走到她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说我现在找母亲有事，你听不懂人话么？”
眼看着姐妹二人又要吵起来，沐昭氏一把拉住沐晚意，将她往自己的身后扯。
然后她不满地瞪了一眼沐毓露，“有话就好好说话，这么趾高气昂的干什么？”
沐晚意躲在她身后嘟囔了一句：“还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要嫁进穆王府，马上就成为定远王妃了，所以才这么大的阵仗。”
沐昭氏轻轻地推了沐晚意一把，“好了，你先回你的房间去，这边的事情一结束母亲就来找你。”
沐晚意这才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地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沐昭氏才对沐毓露道：“你有什么话要说？现在说吧。”
这样疏离的语气，仿佛两人不是母女而是陌路人。
沐毓露直接说道：“方才你们在屋里的话我都听到了。”
沐昭氏表情平静，这在她的意料之内，她一打开门见到沐毓露的表情时就猜到了。
面对沐毓露掺杂着心痛与质询的目光，她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听到便听到了吧。”
“听到便听到了吧？”沐毓露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沐昭氏的话：“我也是你的女儿，我叫你一声母亲，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沐昭氏迎着沐毓露的目光望回去，眼神里除了冰冷便是漠然：“你不是觉得自己活得很清醒么？不是要跟父母断绝关系么？现在又在这里质问我什么？”
沐毓露微微扬起头，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也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你就是这么不待见我？就因为我不在你的身边长大吗？可是从小不在你的身边难道是我的错吗？”
沐昭氏的声音里也带有了情绪，沐毓露听得出来，那是愤怒的情绪：“不是你的错，是我不该把你扔在乡下外祖家，都是我的错，是做父母的不对，行了吧？”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沐毓露的眼泪断线般流了下来，“这不是我要的答案，我想听你的心里话。”
沐昭氏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就算再对不起你，我也是你的亲娘，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有你这么逼问亲娘的么？”
沐毓露全然不顾她的责备，她只是流着眼泪一声接一声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同样都是你的女儿，你要如此偏心？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答案，否则我们就在这里耗着，我不离开这里，你也别想走。”
这些话不知道是哪一句激怒了沐昭氏，她突然就暴跳如雷：“你错在哪儿了？好，我告诉你错在哪里，我当初就不应该怀你，怀上你还把你生下来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十几年来第一次，她终于对沐毓露说出了真心话，然而这些真心话并没能让母女二人达成和解，反而让沐毓露方才的追问显得像一个笑话。
“刚怀上你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很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却不得不去学习如何做一个母亲。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很害怕，我向你的父亲哭诉，可他只是笑我傻。”
“那段时间他体贴细致地照顾我，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他几乎是无所不应，哪怕我半夜突然想吃他亲手做的面，他都会爬起来给我煮。”
“可是我知道，他之所以对我那样好，是因为我肚子里有个你。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讨厌你了，你父亲他对我越好，我就越讨厌你。你可以骂我病态，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你的出现夺走了我的夫君对我纯粹的爱。”
“后来你出世了，是一个女儿，我看出来他很失望，但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转头就纳了一个妾，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出月子。我忍不住更加讨厌你，就因为你是一个女儿，所以他才会以我生不出儿子为由不停地纳妾。”
“他一个接一个地纳妾，而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忍耐，就因为你是个女儿，你明白吗？就因为你是个女儿！”
沐昭氏情绪崩溃地在空中挥舞着双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可见沐玉罡在她刚生下女儿时就纳妾这件事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让她至今无法释怀。
“后来他要去更大的城里做生意，我想要跟他一起，他却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因为你太小了，带着你不方便。那时候我真恨透了你，就因为你，他不停地纳妾，还是因为你，他不许我跟在他的身边。”
“他带着他的妾室们离开的那晚，我守在床前看着你，那时候我真的恨不得掐死你。”
“只要没了你，他也就没有借口让我继续守在老宅子里，我就可以去找他了。但是我也知道，我要是真掐死了你，他正好有理由可以休妻，扶正他心爱的妾室。”
“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来，把你交给乡下的外祖，让他们看顾你，这样我就可以去找你的父亲了。”
她止住了哭声，转为愤怒的咆哮：“所以是你拖累了我，从你进了我的肚子开始，就一直是你在拖累我！你现在还好意思质问我，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沐毓露听她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整个人的表情都呆滞了。不仅仅是她，就连一旁的心云听完沐昭氏这番话都变得呆若木鸡。
过了好一会儿，沐毓露才从巨大的震惊当中缓过来，她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沐昭氏，像是在望着一个别的什么物种：“你……”
刚说出一个字她便觉得喉咙发堵，脑子转了八百圈都想不出一个形容词来：“我……”
“我”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千言万语都只化为了一声叹气：“唉！”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已经没有对沐昭氏的愤怒了，唯余对自己的悔恨。
她没事儿跟这个女人计较什么？
见沐毓露这般反应，沐昭氏的情绪变得更加激动，紧接着她说出了一句震惊沐毓露八辈子的话：“你懂什么？成了亲之后你才知道，夫君就是女人的天！要是丈夫不在身边，那我也不用活了，天都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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