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苌楚看不清门外那仙君的长相,就看见一只将要迈进的脚,才大声喊。
若这仙君是什么知趣之人,听出她言语中的厌恶,就应当立刻头也不回的离开沈府。
沈苌楚盯着那悬在半空修长小腿,没过片刻,竟直直的踩进房内,身子跟着迈进。
仅看身形便知这仙君矫矫,身量修长挺拔,如山峭之竹,几步便走完沈苌楚阔大的闺房,掀袍坐在香云纱前的凳子上。
纱遮挡,沈苌楚不知他长相。
心中有了定夺,这仙君就是个没有眼色,听不出人嫌隙之意的聋子!
沈苌楚撇嘴:“娘亲,这仙君分明是个聋子,听不出我厌恶他。”
刚坐下的乔羽:“……”
沈重昉一震,秀手轻掐沈苌楚腰际,气音同她咬耳朵:“怎么说话呢,羊桃讨厌背后和娘亲说就好,何必当仙君面说出来呢。”
修仙之人耳力了得,纱障中母女二人咬耳听得一清二楚,方才与沈老爷寒暄时沈重昉也在场,二人提到小女评价多是机灵乖巧,果然亲属之言同这纱一样,只能朦胧得看人。
就是没想到前堂仪态端庄的沈重昉也是如此,见女儿妄言不批评,反倒顺着来。
又想到那日英雄庙里留下脚印的女娃。
娘亲熊,小娃也跟着熊,原来亲属之间也可如此和谐。
这倒是让他想起未入仙门前的日子。
摄政王一味好道不问朝政,金珠银珠投求仙路,砸出兵临城下,国将破灭。
届时他是世子,父亲癫狂之相历历在目,王府上下皆研习心法,不管府外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他不与誉王亲,却在设粥铺施粥,被打个半死。
誉王头束仙冠,瘦骨嶙峋,装三分仙风道骨,实则常年服丹,天南地北来者不拒,入毒七分早,近乎癫狂:“你管他们作甚?”
乔羽不解:“在其位谋其职,他们是我国子民,为何不管?”
誉王:“我是要修仙问道,你会是仙的儿,凡人之流只是阻碍,饿死就饿死了关你我何事!”
他疯了,是双脚悬浮,妄想一步登天。
乔羽思量,时间有些久了,身形如石一动不动,沈苌楚觉得奇怪,莫不是刚才的话过于直白,仙君伤心了?
算了,算了娘亲一个面子,沈苌楚装模作样关照道:“怎么,我说话太直,让你伤心了?”
乔羽被这声扯出回忆,抬眸看纱障内的孩童,杏眼忽闪,分明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错的。
确实灵巧,人小鬼大,还知道装模作样。
沈重昉赶忙捂住她的嘴:“苌楚,好啦。”
乔羽不答,那日英雄庙内开过口,她不免会记住声音,为免生事端,就只是伸出手掌,置于纱障前。
沈重昉握住沈苌楚的腕子,探出纱障。
沈苌楚自然不愿,挣扎着要抽回手,不要这人触碰。
沈重昉用些力,小声哄道:“羊桃听话,仙君号脉,一下就好了啊。”
娘亲发话,不得不听从,沈苌楚嘟嘴。
纱障外的乔羽见她表情生动,却伸出的小手乖乖伸展,盯了片刻,长臂取过桌子上备好的帕子,盖在她手上号脉。
说是号脉,他并非百疾峰弟子,不过看个皮毛,乔羽弹出一丝灵力,钻进沈苌楚手心,顺着脉搏游走,试探她的灵府。
未步入仙路的凡人也有灵府,因未习得灵力转化,灵府狭小空虚,若有邪祟入体,凡人的灵府会同干瘪的浆果一样萎缩。
乔羽沉气阖眼,灵识微探,可尚未触及沈苌楚灵府,就被弹飞,她的体内灵力将他逼了出去!
不动声色,缓缓睁开浅色眸子,乔羽神识探入纱障。
纱障内,沈苌楚今日换上了桃粉色小马甲,垂髫落下,像活灵活现的小桃精,她极为敏锐,一瞬竟间朝着灵识看了一眼。
乔羽对上黑亮执拗的双眼时一怔,待沈苌楚满脸奇怪收回视线时,才反应过来。
她应当看不到他。
乔羽施动灵识探寻,眼中一切事物失去色彩,唯有鲜红色灵气萦绕在沈苌楚周身,在神识注视下,沈重昉怀中的小女子如燃烧的火焰蒸腾跳跃。
面对金丹灵识,火灵焰毫无畏惧之意,反倒好奇探向神识,焰火舔舐他的侧脸,乔羽未避,一阵灼烧刺痛。
有灵根才有灵力。
沈苌楚具火灵根之相,命格深邃,鬼崇皆避。
收回灵识,乔羽冲着纱障内二人颔首示意,便起身径直走出房门。
沈苌楚不解,歪头望向那白衣仙君的背影,抖掉覆在手上帕子,对沈重昉道:“娘亲,这仙君不止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呢。”
“胡说!”
沈重昉被气笑了,对着她腰间一阵刺挠,母女二人在拔步床上调笑打闹,一脚踹翻香云纱障。
珑依挥手,丫鬟轻悄撤走屏障,山珍药材络绎不绝端入小小姐房中,她再依次点灯,照的整间房如皇城繁闹,灯火通明。
*
沈府前堂亦是灯火通明。
“乔仙君是说,吾孙并未被邪祟缠身,而是觉醒火灵根,您要带着她回乾华山?”
沈少桦稳坐主座,拿起茶押一口。
乔羽点头::“灵根初醒,沈小姐或有不适乃正常。她聪颖灵慧,稍加点拨便可步入仙途。”
他淡色双眸看向沈少桦的手指,老家主的手不住敲着茶托,恐是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垂下眸子,托起茶盏,纤长眼睫沾惹水汽,乔羽心知贡茶人恶意,施一抹浅绿清风钻入其中。
茶水瞬时温凉,在沈老爷的注视下,他古井无波,抿了一口。
做这一切他并未背人,就是要做给他们看的。他不过是循乾华山规矩做事,乾华山每四年各峰出人,下凡寻找有仙缘且尚未及笄的少年带回修炼。
沈苌楚此时已有灵根冒头,比选拔时寻来的孩子有天赋得多,可谓天才,估计入山不多时便可拜入内门。
至于夺人所爱……
乔羽虽在凡间,人还是乾华山的,自然优先遵守乾华山的规矩,带走沈苌楚不过按规矩办事,其余别无他心。
仅此而已。
沈少桦皱眉。
本是害怕沈苌楚被皮三化作的恶鬼缠身,便用乾华山留下的灵器联络,正巧遇上乔仙君在山荫,虽未打过交道,但听过名号,主峰掌门于至岑坐下二弟子,为人端庄沉稳,颇为可靠。
可靠个屁,沈少桦暗骂,分明是惹出了祸端。
这位仙君吹凉茶盏,眼神澄澈,完全不明暗示,冷淡得油盐不进。
沈少桦探:“吾孙自幼在府中成长,感情深厚,分离即是在吾心头剜去一块肉。”
“若吾家在仙草生意上再让一分利,另给仙君额外贴补,你将此协议带回山门,可否通融,让吾继续享天伦之乐?”
“不可。”乔羽打断。
乔羽抬眸,琥珀瞳深处溢处森森冷意:“做乾华山生意的不止你沈氏一家,这并非沈先生可要挟的把柄。”
他最恨妄图逾制之人,沈少桦要给他补贴的行为实在令他厌恶。
话说狠了,将坐在下座的佘氏双生子都吓了一跳:乔师兄虽有洁癖,可平日都是温文,哪里说过这么重的话?
不光如此,乔羽溢出剑气,将桌上茶盏震天响:“比起养育一个仙君,沈先生缘何认为沈家的生意在乾华山上排的上号。”
此话一出,举坐皆凉。
水生水止惊恐瞪大双眼,乔师兄将话说死了!
“听仙君是要与吾执意相对?”
面前仙君面容上佳难辨年岁几何,沈少桦脸色骤冷,他作低并非畏惧,是想给他几分颜面,没想到这人蹬鼻子上脸,给他上起课来了!
沈少桦一拍桌面,震停了茶盏,怒声道:“是,我沈家比不上你仙门,也不是你一个黄口小儿可以随意践踏的!”
“后院便有一口井,你要执意带走吾孙,那我今晚就举家跳井,大不了鱼死网破!”沈少桦猛地拔高,喊得额角青筋暴露:“小羊桃是吾家命根,你要带走,先过我这一关!”
话音刚落,林弈桓出现,负手而立于堂外,玄色狐裘挂身,林老板对外威武,一只笑面虎,俊眼微弯,背后却是大片棍棒具在的家丁。
林弈桓笑问:“敢问仙君是要带走我家小女?”
“仙君大可一试,血溅沈府,引天下人哗然,”林弈桓眼睛微眯,翘下巴点乔羽腰际清皎:“于你应当不是难事。”
身后家丁叫骂此起彼伏:
“管你是天君还是地君,要带走小小姐就是我的仇人,休想。”
“小小姐素来宽厚待人,就是我沈府的仙人,滚回你的山头去,别来干涉。”
“什么狗屁仙君,分明是强行拐骗孩童,夺人所爱!”
“是谁要带走小小姐,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最后一声下了定夺,家丁攥紧家伙事,若要动手,他们定不是这臭修仙的对手,但他们不怕死,更不怕为小小姐死。
林弈桓作势抬手压阵,无人再作声,笑面虎也是大虫,眼底隐隐露出杀气。
一侧,乔羽冷然,拇指搭在清皎鞘上。
一方前堂内外争锋相对,互不相让。
佘水止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马步一扎,双臂大开,张口闭眼憋红一张脸。
“停!”佘水止挡在这两拨人中间,放声大喊:“都停下来!”
佘水生也赶忙站起,一双粗眉愁成八字:“不敢,不敢!”
“也不算什么大事,无需彼此大动干戈!”
佘水止后退靠上哥哥脊背,手肘磕他,小声道:“五岁小儿有火灵根还不算小事儿?”
佘水生愁:“都快要闹出人命了,还不算小事?”
佘水止:“……可那是五岁火灵根的天才耶。”
佘水生磕回去:“别看热闹不嫌事大!”
两兄弟瞬间统一战线,相背而立,内外兼顾。
佘水止劝林弈桓道:“商议是要和和气气,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那样不好嘛。”
“是啊,”佘水生接上,对上乔羽:“几位光是在讨论……”
“可否问过沈小姐的意思?”
水生水止异口同声:“看她是愿意留在府上,还是跟我们上山?”
二人一锤定音,问的乔羽收回了清皎上的手默然喝茶;沈老爷挠挠头坐下拍打膝盖;门外的林弈桓尴尬地收起那渗人的笑。
“毕竟,觉醒火灵根的是沈小姐,并非在座急头白脸的各位啊。”
佘水止还是忘不掉五岁孩童觉醒火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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