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苌楚刚迈入舒术堂,入眼见顾梦尧背对大门,同段蓄田头对头,手持书册,埋头研究。
放轻脚步,她向后挥手,示意肇斯行也放缓脚步,悄无声息,猫似得扑向顾梦尧:“梦尧!”
顾梦尧:“!”
她手一抖,册子脱手,落到地上。
“苌楚……”她扶着胸,小口呼气,“你要吓死我啊。”
顾梦尧宽袖换成窄衫,原先带满首饰,琳琅叮当的腕子现下空荡。执笔之手顺势在沈苌楚脸上一蹭,将墨汁抹了上去。
再改娇弱,顾梦尧嘚瑟挑眉:“喏,还清了。”
沈苌楚并不在乎顾梦尧的报复,胡乱一抹,将墨迹蹭开,低头看二人记什么。
段蓄田憨笑着,挠了挠后脖子,指着摆在桌子上的一沓纸:“我和顾小姐,正一起整理笔记。顾小姐字比我好看得多,誊录也更用心。”
宽大桌上,各式字样的笔记摊开摆放,有的歪曲凌乱,有的书写工整,甚至还有几本是由各类图画拼成。
顾梦尧指着本子道:“这些都是堂中出诊的嬷嬷,对女子诊例的记录。”
嬷嬷中,识字的,不识字的都有,记录方式也不大相同。杂七杂八,总和一道,工作量不小。
原先,这些都是由俞琳来做,今日刚好有出诊,俞琳便试着,将整理册子的工作匀给顾梦尧。
两人整理笔记,段蓄田作翻译,再由她誊抄纸上。
而顾梦尧,也正式成为堂中学徒。
自那日画像,顾梦尧白日便开始往舒术堂跑,沈苌楚问她用得什么理由,顾梦尧拉着她的衣角道:“我同娘亲姨妈说,白日陪沈家小姐一起玩,来了舒术堂再换衣服……”
沈苌楚窃笑,轻掐她腰际:“好啊,居然拿我当借口!”
是偷偷做学徒。
沈苌楚不与她闹,随意拾起一本看,是本医书。
顾梦尧道:“那本记录些针灸之法,是俞大夫给我,叫我学习。”
翻页,便是针灸引产术。
沈苌楚不懂,刚放下书,便被身后的肇斯行扯过去,他讨了块温热的湿帕子,递给她。
本要给沈苌楚递手巾,顾梦尧见状收回手,就当没看见,转身埋头记录笔记。
她实在有些怕那人。
肇斯行指了指嘴角处:“小小姐这里有墨迹。”
沈苌楚“哦”地应和,接过帕子开始擦脸,没有镜子,只胡乱地擦。
长生刚要开口提醒,只见肇斯行接过帕子,手法娴熟:“小小姐,是这里。”
手持湿热帕子,轻蹭沈苌楚嘴角。
她皮肤是发粉的嫩白,许是有些痒,沈苌楚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抵嘴角,不可避免的沾湿双唇,娇红上更添一分莹润。
肇斯行盯半晌,喉结滚了滚。
“好了。”他有些狼狈地转身,“我去还帕子……”
沈苌楚望着他慌张远离的背影,着实不解。
她什么也没做啊?
长生:……
它不由地感慨,苌楚不是不开窍,是根本不需要开窍。
正当肇斯行还完帕子回来时,迎面,两位出诊的女大夫提着油纸包跨入舒术堂,两人边走边聊:“咱们运气可真好,这是最后一份椒盐酥了。”
“是啊,”另一位宝贝地抱着点心包,“没想到陈老板忽然不干了。”
“他家椒盐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咸点心。”
两人见桌前凑作一团的几人,高兴地走过来:“顾小姐,沈小姐!”
拆开油纸包,将点心摆在桌上,她们主动分享:“正好大家一起吃。陈记不做了,吃完可就没了。”
“不做了?”沈苌楚眉头紧锁,“为何不继续做?”
“我们也奇怪啊,陈老板今日亲自出面道歉,只说不做了,却不说为何不做。”
“是啊,我们也稀奇。”倾身捏起一块送到最口,女大夫细细嚼,才道:“听说陈老板娘子还挂在咱们堂中,由俞琳平日亲自接诊。”
“或许俞娘晓得,等她回来,问个清楚。”
段蓄田摇摇头,翻阅笔记不停:“那两位姐姐今日是问不到了。娘亲出诊疗,去的是平云山,今晚留宿,得明天才能回来。”
沈苌楚与顾梦尧脸色愈发难堪。
二人对视,片刻,顾梦尧慌张起身:“我得去看看云娘。”
上次云娘状态令人担忧,若陈记不做,万一陈必功搬走,云娘处境岂不更令人忧心。
“先不急,”沈苌楚抬手压住她的肩膀:“我陪你一起去。”
上次她用匕首才逼退不大友善的小厮,今日贸然前往,不免再生事端。顾梦尧一人去,她不放心。
沈苌楚肘关节向后轻抬,想要提醒不知因何发呆的肇斯行,他今日总走神,怪怪的。
肇斯行反应却很快,手掌一握,擒住她小臂,满脸疑惑地望她。
沈苌楚后退一步,两人小臂相贴。
借着他的掌心,她轻晃手臂,偏头观察他侧脸:“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他避开视线,不去看她。从沈苌楚的角度,看到他脖颈牵扯出好看的弧线,喉骨微凸。
“没,没什么,”肇斯行清嗓。
是她没有的东西,沈苌楚盯着喉结看:“你刚刚听到我们要去哪里么。”
肇斯行盯着桌子上摊开的油纸,椒盐酥金黄酥脆,层次分明。那日陈必功说,这点心需连夜烤制,经败火工艺。
“我听到了。”
他皱起眉头,趁段蓄田站起来,要取点心时,手指一弹。
段蓄田不知为何,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前一撑,大掌按在点心上。
女大夫惊叫:“哎呀!”
椒盐酥无一幸免,被段蓄田悉数压碎,成片片碎末。
不光如此,段蓄田慌张抽手,汗湿手掌沾带起油纸,粉末倾倒打翻,铺满桌子。
见状,沈苌楚揪着肇斯行,赶忙上前整理,抢救整理笔记,她数落道:“笨手笨脚,好了,这下谁也别想吃了。”
段蓄田羞得脸快贴上胸口。沈苌楚又接一句,才将他救出:“无所谓,反正也不好吃……”
肇斯行那样不挑食的都说不好吃。
那就应当是不好吃。
*
四人结伴,到陈记点心铺后门,顾梦尧背着药箱,作深呼吸两下,才抬手敲门。
没过多久,门张开缝隙,一人探出头,警惕道:“谁?”
顾梦尧语气平缓柔和,耐心道:“是这样,我们是舒术堂的出诊大夫。”
“看记录,”她打开木箱,从里面取出舒术堂的木牌与记录册,“云娘临盆在即,这两天总会跑得勤快些,多观察云娘的状态。”
这人极为警惕,上下打量顾梦尧片刻,回绝:“还请女大夫回去吧,这是陈老板自己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沈苌楚眼神一暗,这人是个生面孔。她跻身上前,诈他:“哎,我们按着陈老板约好的时间来,却连人都没看到,你就让我们回去。”
“你是谁,凭什么替你们老板作决断?”
小厮稍定,似乎是在观察沈苌楚,不知想什么,忽断然让开,大门敞开:“你说的对,请进吧。”
四人全然没料到他如此爽快,愣怔片刻,跟着挤进院子,肇斯行却脚步一顿,进院前,拉住了沈苌楚的手腕。
被他拽住,她疑惑:“又怎么了?”
肇斯行敛眉,面色凝滞,转瞬自行解开:“无事。”
“奇怪,”沈苌楚一步凑近,到呼出的热气都扑在他脸上,“今日你究竟怎么了,总感觉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从左边看到右边,没看出什么端倪。
全然没摸清她的动作,肇斯行猛地后仰,瞳孔发颤,避开她不加掩饰地审视:“就……就是在想,再过七日,就是小小姐的生辰。”
他觉口舌生燥,结巴道:“小……小姐想要什么,却还没告诉我。”
沈产出瘪嘴,白他一眼,扯过他腕子往院子里拽:“你今天都在想这个?”
任她拖着往前走,肇斯行静默观察院内,答道:“是,小小姐分明是把我当鱼钓。”
“你还委屈上了!”沈苌楚惊异,“现在是想礼物的时候吗?”
三座土炉均在,却不像上次来时忙碌。
留在院中的都是生面孔,加上带路的,共三人。
肇斯行目力敏锐,他们表面上在收拾打扫,实际都在悄悄观察。
更准确,是拉着他的沈苌楚。
沈苌楚忽地扭头,肇斯行垂下长睫,迅速隐藏眼中毒辣:“虽然不是时候,但克制不住。”
“你好倔。”
“是,我倔,”肇斯行装委屈,软声:“而且这还是小小姐周岁开锁的日子,更重要。”
沈苌楚扯过他,立在顾梦尧与段蓄田身后,压低声音:“知道重要,你还要问。”
“以前是我想要什么,你给什么,我还要费心去想你能送得起什么。”
沈苌楚掐他腰背:“今年我不想想,你自己想。”
本想借对话隐隐探查,却没想到问出她的实话,肇斯行霎时瞪大双眼看她。
沈苌楚倨傲瞥他:“你好好用心,若我不喜欢……”
“哼,悄悄剪了你的长生辫。”
不等他反应,沈苌楚指尖戳着他的腰,将人赶入房间内。
亦如寻常卧房陈设,却又与上次不同。
床上的云娘侧躺着,鬓角汗滴如雨,面容却十分安详。床边,陈必功守着,他蹲坐在地上,十指合拢,包着云娘软弱无骨的手,抵在额头处。
引路的小厮凑近他耳边说了什么,陈必功身体似过电,肩膀一颤,“嗖”地拔起来。
骤然,无光眼瞳一闪,脸上又摆上殷切的笑容:“再见诸位,招待不周,有失远迎……”
顾梦尧忧心云娘,对他挂不上好脸色,平日柔弱的她一把拨开陈必功,扑在床边,搭上云娘手腕。
而陈必功似是定要说完口中的话:“在下忧心娘子,思虑过多,还请恕罪。”
不正常,太不正常。
陈必功一眨不眨,语罢,才急切地转头,望床上的云娘。
而沈苌楚直直盯陈必功眼白。近几日,陈老板似乎更为疲惫,血丝从眼角两侧向中间聚集,快填满整个眼眶。
“苌楚!”
床边,顾梦尧急呼打断她的沉思,沈苌楚两步并作一步,跨到床边。
不等她开口询问,顾梦尧拽着她衣袖,投来惊惧视线:“苌……苌楚……不对,不对……”
顾梦尧纤长手指依然搭在云娘腕上,肉眼可见的颤抖,她尽力压稳声带:“脉象滑利,却又偶有阵阵滞塞无力;搏动无规则可寻,忽而细弱,忽而激烈。”
沈苌楚不解医术,却也能听出其中问题:这绝不是常人该有的脉象。
耳边,顾梦尧似快要哭出声:
“是……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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