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正阳门，萧闻泽送宋锦绣出嫁，唤了宋锦绣一声“卿卿”。
因为那日在吹雪茶楼，宋锦绣瞟向那扇面的一眼。
只一眼，即便宋锦绣很快便移开了，萧闻泽也有了个**不离十的猜测。
宋锦绣或许，是见过这幅美人斟茶图的。
凭借他对她的了解。
而且在场见到他那幅扇面的人，没有一个是只看一眼便能舍得移开目光的，必要驻足品味许久才舍得看下一幅。
宋锦绣不寻常的反应，一定是在掩饰些什么。
所以他那日唤了她一声“卿卿”，在那样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场合。
她果然慌了神。
她都记得，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旁人。
萧闻泽收回目光，驻足和一旁的董合方嘱咐了几句，掀帘上轿。
陆昭云余光见萧闻泽离开，身体的紧绷感稍稍褪去，又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太和殿，拐进一条草木葱茏的宫道。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晏清宫前。
弘德殿前守着的正是司礼监掌印魏瑾，眼见二人行来，上前几步迎了过来：“见过公主、见过驸马，两位主子来得不巧，恰逢吉时陛下宣了仙师讲道，一时半会儿恐怕停不了……”
魏瑾嘴里提到的仙师，就是当日宋锦绣在祈月观见到的怀济道长。
大婚那日，皇帝亲至安国公府主婚。
彼时宋锦绣和陆昭云正对着大门的方向要一拜天地。
怀济突然登门，一身清风朗月，仙风道骨，如白鹤翩然而至，倒是与门内喜庆的烟火气息格格不入，几步之遥，却仿佛是分属于两个世界。
宋锦绣下半张脸隐在团扇后，弯腰的瞬间见到了徐徐步上台阶的怀济，待直起腰来，便见怀济已经跨国门槛，穿的还是那身浆洗得泛了白的蓝色道袍，稳稳立在门口，一扬手中白玉浮尘，竖掌在胸前，敛目颔首。
礼官口中继续高唱：“二拜高堂——”
陆昭云与宋锦绣于是转过身去，朝坐在堂上的皇帝和陆绍元弯腰下拜。
“夫妻对拜——”
“礼成——”
怀济缓缓行至新人面前，从广袖里掏出两串珠子来：“贫道见此处喜气盈门、瑞气千条，便来沾沾喜气，这是在相思月神像前供奉了七日的相思子，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传闻相思月神，可解万般相思。
大喜之日，没人会拒绝这样的祝福。
陆昭云和宋锦绣客客气气地两串大红珠子收下，道了谢，自然也要邀请怀济入席，喝杯喜酒。
席间，怀济谈起相思月神的故事，邻桌的萧明昊显出了极大的兴趣，便请了怀济详谈。
彻夜长谈后，怀济便成了圣上亲封的祈月仙师，赐居泰安门外摇光园，以便时时进宫，与皇帝讲经论道。
魏瑾将身旁一个小内侍手里捧着的匣子恭恭敬敬地递到宋锦绣面前：“这是陛下备下的归宁礼，殿下待回，便算作已经拜见陛下了。”
话已至此，宋锦绣二人对望一眼，双手接了那匣子，毕恭毕敬拜谢后，却步离开了晏清宫。
行至无人处，宋锦绣才开口：“大婚之日，仙师登门赐福，是你提前安排好的吧？”
陆昭云不笑的时候，眸子深深，带着冬日晨间草叶霜般的寒意，听见宋锦绣这么说，面色不变，也没有回答。
宋锦绣从陆昭云的神情上看不出什么，转回头，轻笑了声：“记得让仙师多炼些仙丹，别让他死得太早。”
陆昭云目视前方，闻言眼底寒芒一闪，嘴角微微勾起一个阴冷狠厉的弧度。
那是自然。
*
启程去青云城前，宋锦绣决定亲自下厨给滕书艺做一顿淮扬菜。
毕竟自己之前练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做给她吃。
毕竟此去青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陆昭云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怎么突然想起要做菜了？”陆昭云将干草塞进摆了几根柴火的炉灶下，拿出火折子一吹，火苗便晃晃悠悠升腾起来。
宋锦绣一边择菜一边回答：“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陆昭云往炉灶下有添了一根柴火，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挥道：“等这边锅子烧热了，先把做好的狮子头炖上，这个要炖上好些时候。”
趁这个时间，还能把其他菜品需要的食材都备好。
宋锦绣前段时间跟陆昭云学得认真，自己也没少琢磨，这次独立掌勺，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最后一道炒凤尾虾仁上桌的时候，滕书艺身边的侍女来禀，说是滕书艺身体不适，没有胃口，晚饭只要些清粥。
“那就是你母亲没有这个口福了，都坐吧，忙活了老半天了。”陆绍元见宋锦绣有些沮丧，赶紧打圆场。
“父亲，这一桌子的菜都是绣绣做的，厉害吧？”陆昭云在陆绍元身边坐定，骄傲地介绍道。
陆绍元笑吟吟道：“厉害，想不到殿下还有这般厨艺。”
陆绍元亲切的笑容冲淡了宋锦绣的些许失落，她在陆绍元另一边坐下，主动替陆绍元夹菜：“厨艺好不好，还得尝过才知道，父亲，你常常这个凤尾虾。”
陆绍元将碗里的虾放进嘴里嚼了嚼，眼神一亮：“确实不错。”
宋锦绣倍感鼓舞。
陆绍元很是健谈，一顿饭下来，宋锦绣觉得同这位传闻中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顶级军师，同时又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亲近了不少。
陆昭云这顿饭吃得甚是满意，趁着宋锦绣和陆绍元你一言我一语交谈之际，默默将桌上的菜尝了个遍，更是罕见地添了两回饭。
“得了，我可得抓紧点吃了，不然都让这小子给抢完了。”陆绍元眼神一转，瞧见陆昭云又添了一回饭，打趣道。
陆昭云眼疾手快把最后一块盐水鸡抢进碗里，并作护食状。
宋锦绣见此情景，忍俊不禁。
饭毕，陆昭云陆绍元两人照例是要一起散散步的。
宋锦绣听说滕书艺还没有吃晚饭，便自告奋勇主动去送粥。
到了滕书艺的希音阁前，敲了门，滕书艺一听是宋锦绣的声音，连门都没开。
“我没事，你放在门口便是了。”滕书艺的声音极为冷淡。
宋锦绣低头看着托盘里热气腾腾的白粥，不死心，还想再试试。
“母亲，后天昭云与我要去青云城散散心，不过请母亲放心，儿媳会尽到劝勉丈夫的职责，劝其早日建功立业，不会让昭云耽于游乐的。”
传言滕书艺对于陆昭云不学无术的行为很是不满，但多年来的规劝收效甚微。
看来她对于陆昭云的筹谋并不知情。
而自己正有扶持陆昭云上位与皇帝正面交锋的意愿，倒不如顺便在滕书艺面前卖个乖，扮演一个贤良淑德的儿媳形象。
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打动滕书艺，让她接受自己。
希音阁内再没有传来滕书艺的回答。
宋锦绣默默等了一会，还是叫来侍女，将白粥交到了侍女手上，嘱咐等滕书艺空闲下来再送进去，自己先行离开了。
她刚离开，滕书艺便打开了房门。
侍女忙将白粥奉上。
滕书艺瞟了一眼，顿了顿，还是将脸微微别开：“给我下碗素面吧。”
宋锦绣端来的东西，她吃不下。
*
前往青云城，途中会经过鹿城。
陆昭云的奶奶舒霜，目前就在鹿城休养。
抛开私人情绪不谈，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腿脚又不方便，滕书艺便做主没有将她接到盛京来参加陆昭云的婚礼。
但是陆昭云希望奶奶能见一见宋锦绣，便在马车上提了这件事。
宋锦绣纤长的睫毛颤了颤。
陆昭云的奶奶便是自己的奶奶，她理应去拜见，便爽快地答应了。
陆昭云奶奶的院子坐落在鹿城东长街一个僻静清幽的拐角处，这里平常人不多，不喧闹，正适合老人家休养生息。
两人进到小院的时候，老太太正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小憩。
约莫是听到了脚步声，老人眠浅，幽幽转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陆昭云见老太太醒了，便走上前去，蹲在老太太摇椅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奶奶。”
舒霜年纪大了，眼神不是很好，刚睡醒眼前还迷迷糊糊蒙着一层白雾，此刻听到陆昭云这么一叫，慢慢反应了过来，枯瘦干瘪的手指在陆昭云头顶轻轻抚过。
“哦，原来是小云啊……你都好久没来看奶奶喽，是不是把奶奶忘喽？”
陆昭云一副乖巧的模样，任由老人家的手在他头顶和脸颊划过，赶紧找补：“孙儿哪里敢呐，孙儿一直惦记着您呐，这不，给你带了好些好吃的好玩的，待会儿孙儿一一拿给您看好不好？”
说实话，宋锦绣从来没见过陆昭云这样“孙子”的模样。
陆昭云朝宋锦绣招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奶奶，这次孙儿还把孙媳儿给你带来了！”
宋锦绣在老太太摇椅的另一边蹲下，握住老太太伸过来的手，刚叫了一声“奶奶”，便听得老太太用满是慈爱的语气问了一句：“你就是娇娇吧？”
这一声娇娇，竟叫得宋锦绣忽地便红了眼眶。
就像是久旱的大地突然接到了一滴甘霖，那些蛰伏在一片荒芜之下的情绪从砂石里冒出头，枝枝蔓蔓蔓延开来。
宋锦绣没想到，第一个叫自己娇娇的，会是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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