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中拿着一把折扇,玉白指尖慢悠悠轻叩扇骨,一下,两下,三下。
灼玉登时想到了夫子的戒尺。
感觉,不大妙……
容濯缓缓抬头望向树上,兄妹对视的一眼,灼玉竟觉得自己像背着兄长与孟浪少年幽会的无知女郎。
心虚的功夫,方才信誓旦旦要庇护她的薛炎竟是跑了!
她还想让他领着她熟悉相府呢,灼玉面上不加掩饰的失望落入树下的容濯眼底,他叩着扇骨的力度加重了,幽幽道:“王妹的炎阿兄,走了。”
说到“阿兄”还慢了语速,乍听漫不经心,实则相当刻意。
“下来么?”
他朝她徐徐伸出一只手。
“不用你!”
灼玉利落地从树上爬下,脚尖将将触地,身后人克制地轻笑,应当是笑她爬树的姿势太过滑稽吧——前世他也不是没有那样笑过她。
冤家,她扭头就走。
她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容濯头也不回,淡道:“不唤声阿松就走?”
阿松……
灼玉记起之前病中做的梦,原来不是一个幻梦,她幼时当真口白不清,兴许还被容濯纠正过。
她停步看他,从他沉静的眸中窥见了微不可查的一点暖意。
容濯挑起眉:“真不唤么?”
灼玉不喜欢他以兄长逗弄妹妹的口吻调侃她,心里方泛起的半点柔软消失了,冷道:“不唤!”
说完拔腿就走,刚走没两步,隔着已道矮墙,便听到薛相恭敬的声音:“君上莅临相府,是有何吩咐?”
赵王沉冷的声音传过来:“无甚,只是来看看吾儿。”
薛相道:“小翁主在府学里勤勉刻苦,君上不必担忧。”
灼玉蓦地涌上心虚。
初回赵宫时,她故意对父王露出胆怯的模样,是因觉得有时内疚比恩宠更有用。她颠沛流离这么多年,父王理应知道她受过的苦。
可若容濯与父王告状,叫父王得知她来相府就学才没几日就跟纨绔薛炎混在一道,也成了个纨绔,父王岂不得怀疑她先前的胆怯都是做戏?
这可不行。
灼玉看向容濯的目光多了些乞求,想让他睁一只眼闭眼。
容濯嘴角了然轻弯,折扇轻抵她额头,温润的眸光中隐隐流露出侵略锋芒,他轻声诱哄她:“唤声阿兄听听,我便不告诉父王。”
灼玉为难了,她唤不出。
容濯折扇稍抬,在她额上极轻地点了下,无可奈何地轻叹。
“很难么?”
就是很难……她死死抿住嘴,实在无法在同一个人身上先后用上“夫君”、“阿兄”这两个称谓。
夫君是夫君,阿兄是阿兄。
她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她这般年纪不该有的复杂神情。
该如何确切描述?
忧愁、哀伤?也不尽然,还有气恼,委屈、纠结。
太过复杂的情愫,复杂到容濯无从解释,他不由思及那些怪异的梦境,眸光渐渐拢上探究深意。
他看着妹妹,慢悠悠的语调意味深长:“王妹对义兄、赵阶、甚至薛炎,都可以唤一声阿兄。为何唯独我不可,但我才是亲兄长,不是么?”
灼玉没有回答他。
容濯走近了一步,温柔话中的探究和危险之意更足。
“是我曾开罪过妹妹?”
问出这一句,他自己也觉得荒谬,赵阶不知他是否曾与王妹有过渊源,他自己难道还不知?
容濯将抵在王妹额头的折扇收回,也收回不合时宜的探究,他看着怔愣的王妹,含着笑,问了一句更适合他兄长身份,合乎他们兄妹过往的话:“是在怪我少时不曾看顾好你?”
他的语气不觉带上些微遗憾和温和,让灼玉微怔。
幼时的回忆扑面而来。
狭长宫道中,看似清冷散漫的少年无奈牵起妹妹,话语格外温柔耐心:“是阿兄,不是阿松。”
“我是二王兄,方才凶你的那一位才是长松……乖,别扯,冠带不可乱扯。头发亦不可。”
灼玉定在原地,茫然看着容濯,她毋庸置疑的次兄,他也在看她,如深潭沉静的眼眸中化开淡淡笑意。
幼时的记忆控制了她。
灼玉张了张口,竟想要和年幼时的她一样,唤他“阿兄”。
“阿……”
她唤出了一个模糊的音,容濯眉间的疏离也有融化的征兆。
然而——
“兄”字到了舌尖,灼玉猛地醒转:“阿——阿父来了我也不怕你!”
她已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她,前世的容濯教了她许多,让她知道何为礼义廉耻、何为伦理纲常。
因而她无法唤他阿兄。
灼玉决然转身,绕过矮墙朝父王所在处自投罗网去了。
等了她半晌,却发生了这样的转折,容濯凝着她背影,适才眼中压下的探究又浮了上来。
指尖不觉握紧折扇,随后意识到不该探究。手一转,玉扇在他指尖旋了一圈,再一收,折扇安静了。
玉扇乖乖躺在他掌心不动,但心中的探究无法安静。
罢了。
容濯决定放任之。
-
父王并未苛责灼玉顽劣。
听了灼玉自投罗网的供词,赵王笑笑,不大熟练地赞道:“吾儿身手灵活,不愧是将门之女!”
不仅如此,还怜惜女儿太过老实听话,爬个树都要与他说。
灼玉因祸得福。
翌日,她照常和薛炎在相府散漫闲逛,欲重拾熟悉相府的计划,迎面跑来了薛炎的随从:“郎君!学里来了位新夫子,主君唤郎君回去听学!”
薛相素有伯乐之贤名,门下食客众多,想是又招揽了有识之士,先把人塞到家学中考校考校。
灼玉还不想与薛相对着干,道:“炎阿兄,我们还是回去吧。”
二人刚入书斋,眼帘映入一抹熟悉的干净袍角。
灼玉脚粘在地上。
“王兄!”
女郎清悦的呼唤饱含孺慕。
灼玉身侧吹过一阵湘色的风,容玥无视她,小跑到端坐书案前的白衣公子面前,端方行礼后问道:“他们说的新夫子,竟是王兄您么?”
容玥的湘妃色曲裾裙摆遮挡住视线,灼玉看不到容濯,只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中握着一根檀木戒尺,衬得肌肤冷白,没有人情味。
端正跽跪在上首、手握戒尺的容濯颔首回应容玥:“正是。”
灼玉苦着脸往前走,容濯并未叫住她,只在王妹经过时手中的戒尺抬了抬,又慢慢地落下来。
戒尺色泽暗沉,像口上好的棺材,将收了她这小命。
随后的听学,灼玉如坐针毡。
前世已是太子的容濯亲自教她也没这样让她严阵以待,许是因为此时他端坐讲台上,离得太远,中间还隔着一众贵族子弟。这些自视甚高的少年少女对曾为皇太子伴读、受天子之师教诲的容濯无比敬重,一切都衬得他陌生且令人生畏,讲学时偶尔朝她这处扫来清冷一眼,灼玉立即正襟危坐。
容濯指尖便轻叩了下戒尺,语调平静未变:“老子曾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此为……”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极有安神之效,灼玉压下一个快破口而出的哈欠,明明前世她勾着他亲自教她是因他讲学时不落俗套,妙趣横生。
怎么如今讲得这样枯燥?
这实在是……太……催、催、催、催人入眠了啊……
灼玉脑袋猛一晃,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朦胧中似乎有人停在她身侧,长指轻叩她枕着的竹简。
一声,两声,三声……
灼玉恍惚地睁眼,见到一旁立了道清濯隽秀的身影。
“很难么?”他问她。
眼前光景模糊,似乎在宜阳殿附近的启思阁,她谄媚地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嗯,新夫子讲的太枯燥。要不,还是你来教我吧……”
教书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每每无奈时,他会握着她手教她,他的手触感温润如玉,很好摸。
容濯没回应,指尖一下下叩着竹简。灼玉明白他未尽之言,牵住他袖摆摇晃,撒娇道:“求求你啦。”
青年淡然不动,她便将他袖摆拉近了一些,勾着他尾指:“你不教……我就继续了睡哦。”
却听他淡声道。
“这便是你对夫子的礼仪?”
夫子?!
灼玉脑中“嗡”地一声,从前世的梦中惊起,她骤然弹起,身子因突然的惊醒直直往一侧栽倒!
“翁主小心!”
薛炎急切出声,要上前接住她倾倒的身子,但一只手已先一步托住了灼玉的脸,那手温和宽大,轻易捧住了她大半张脸,阻止了她的倾倒。
灼玉睁开眼,她手中正抓着一片袖摆,月白底银纹的纹饰无比熟悉,僵硬地顺着往上望去,她身形一僵:“容濯?!怎么是你!”
容濯长身玉立,挺拔颀长的身影遮住窗边日光。他神色淡淡,掌心托着她的脑袋:“是我很失望?”
安静的书斋离发出阵阵克制的低笑。灼玉倏地收回手,讪讪摸脸颊上被竹简压出的红印。
“我还以为是,是——”
搬出谁更有说服力呢?总之不能让容濯知道她梦到的是他——虽说前世的他和如今的他是两个人。
灼玉停下来想了想,她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啊。
“是我!”
薛炎截了她的话,“啪”一下摔了手中竹简,站到灼玉身侧,一副要揭竿而起、为她对全天下为敌的势头。
他傲然同容濯道:“秉夫子,翁主梦里的人——是我!”
薛炎:是我!是我盐阿兄!
哥:???[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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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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