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赵王的姬妾儿女竟不算多——相比吴王。
灼玉逐一与她们见礼。
众人入了内宫,自曲桥小步跑来一内宦,道:“禀君后,君上回来了,径直去了永芳殿。”
张王后闻言稍迟疑,领着灼玉到永芳殿,让众人先在殿前等候,自己先行与傅媪入内殿请示。
如此谨慎,不由叫灼玉忐忑。
她那父王不会是个昏君吧,否则前世怎会被架空?
正瞎猜,殿内传出杯盏落地声,伴着男子威严的声音:“安阳侯?他每次都弄错,寡人不敢再信他!”
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王、季两位美人已见惯不惯。
大翁主容玥伸长脖子留意着殿内动静,见殿中许久不曾传出动静,不由低声嘀咕:“每月十五父王都会在永芳殿独坐,不让人近身。万一今日像之前那样找错……”
“阿玥!”
季美人肃然打断女儿,话音刚落,殿门被粗鲁推开,有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在殿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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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赵王和赵宫,早在前世灼玉已听容濯说过。
上上代老赵王乃高祖微末时收养的孤儿,骁勇善战,随高祖逐鹿天下,战功赫赫。高祖得天下后,封养子为王。老赵王颇知进退,主动提出不入皇室宗谱,以异姓王自居,并嘱咐后代忠于容氏。先帝在位时,异姓王纷纷被铲除,唯有赵王一脉因这份知进退和忠心仍保全尊荣。
而如今赵国能延续荣宠,则因二十年前,现任赵王在天子尚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救过天子,并于后来坚决支持天子登基。
不过前世灼玉对这些朝局利益不感兴趣,只记得人称赵国三代国君皆英勇魁梧,以俊朗闻名。
但前世赵王一直卧病在床,灼玉不曾得见。记忆中似乎也有道高大身影,能轻易将她抱到高处。然而那些回忆甚至没有容濯的多,可见她与这位父王应当不大亲近。
“抬起头。”
总算赵王出声,灼玉好奇地抬头看过去,却是出乎意料。
她望见一双狭长丹凤眼,阴冷、昳丽。想不到赵王竟是个俊美得偏向阴柔蛊惑的人,只因身量高大,肤色近乎古铜,兼之人到中年,才削去几分昳丽、增了威严。但仍与那沉冷的声线极其不搭,灼玉甚至朝他身后望了一眼——没有旁人,眼前人亦身着诸侯制式的衣袍。
她呆呆看着他,忘了收回视线。赵王眯起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凤眸微眸时目光深邃,怪吓人的。
灼玉不由捏紧袖摆。
赵王来到左侧,神神叨叨地躬身打量她:“左眉比右眉高稍许,眸子也是右边更圆。左耳垂比右耳垂厚,耳后有一芝麻大的痣。”
说着他沉冷的声音渐有颤意:“幼时随寡人,大了反而像她。”
张王后见他如此,适时道:“恭贺王上寻回爱女!”在旁的两位美人及仆婢亦纷纷跪下祝贺。
傅媪忙唤灼玉:“翁主,快、快!给君上请安啊。”
灼玉错愕了一瞬,随即屈膝见礼,那一声酝酿已久的“父王”本已到了嘴边,她倏然抿上了嘴。
随即她仓皇低头,仿佛才回过神,意识到眼前人贵为王侯,清瘦身子匍匐,胆怯又恭敬:“奴婢灼玉,给君上……给父王请安。”
赵王猛一顿。
他的眼圈忽而变得通红,似遭遇了重重一击。幽邃的目光动荡不止,闪过错愕、痛惜和无奈。
而这孩子匍匐的姿态温驯、懦弱,是为奴为婢多年,面对王侯时根植于骨子里的奴性。
身为王侯,习惯了旁人的毕恭毕敬,赵王鲜少会在意这些事。
可这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
“阿蓁,起来……”
赵王嗓音低哑,目颤不已,双手也不由微微发颤。
灼玉的脊背才慢慢直起,见赵王弯下身,朝她伸出了双手。
她目光颤了颤。
这是一个打算抱小孩的手势。
原本没有太多波澜的心绪忽地如安静的湖面落了雨。
灼玉反而不知所措了。
赵王很快反应过来,直起高大身躯并将手负到身后,重新端上王侯威严。又怕太威严会吓着她,手从身后绕出来,对灼玉虚虚招手:“阿蓁,来,让阿父看看。”
见她仍一脸生怯茫然,赵王的手慢慢收了回,一双大手合握相互搓了搓,竟也开始不知所措。
想了会,他忽然找到了话题,竭力把声音放温和:“此行舟车劳顿,吾儿想必是累了,不若让傅媪带着你回栖鸾殿,好生休憩!”
说完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灼玉亦是。
-
浓黑夜色笼罩,巍峨的赵宫如死水中掷入了碎石。
王美人所在的华芳殿灯火通明,美艳的女子兀自对着镜子自赏,额上的云母花钿贴上又摘下。
换了好几种仍乐此不疲,终又一叹:“该争些什么呢,都没用。”
敛芳殿中,季美人与世无争地垂眼,眉间娴雅,手中拿着针线,专心在为女儿绣帕子。
容玥没母亲那么静得住,像只被雨淋湿的鹌鹑,又忿忿不平:“栖鸾殿和少阳、宜阳二殿在祖父时都是王后子女才配住。论长幼,我是长女,论出身,阿娘虽不及君后,却也是出自名门。容蓁是次女,生母亦出身市井,凭何能住在栖鸾殿?”
季美人恬静的秀眉微蹙,低道:“阿玥,戒骄戒妒。”
可容玥难忍颓丧:“父王在我们兄妹三人跟前都自称寡人、父王。从来不会自称阿父。”
季美人无奈:“阿玥,别不甘心,那孩子是姜夫人之女。”
姜夫人……
容玥顿时噤声。
她话锋一变,从质疑到宽慰自己:“也是,即便她不是姜夫人之女,她如今畏缩怯懦,哪有半点王女贵气?多偏袒她也理所应当。”
季美人摇头,同女儿道:“那孩子或许怯懦,却并不愚钝。有时内疚反而比宠爱更有用。”
-
宜阳殿。
容濯修长手指捏着狼毫笔,在竹简上写下四个字。
在他对面,沾着草泥的墨靴翘起着,悠闲地轻晃着:“听说那丫头现在怯生生的,嗤,我才不信,定是因为才回来,压抑着本性呢。”
容濯看着那沾尘的墨靴,蹙起眉幽幽道:“长兄乃长子,理应稳重大度,主动关心王妹。她自幼嫌你黑,趁夜前去还能遮掩一二,另,最好沐浴更衣,方不失礼。”
不就是嫌他一身臭汗,还讥讽他黑!容铎黝黑的脸色更黑了,同一个阿母生的,怎的他生来黑黄,他容濯却白白净净。真是命运不公!他愤愤将身上草屑掸至干净地砖上。
容濯的淡然果然有了裂痕,抬袖轻掩口鼻,冷道:“长兄这手若不由自己控制,不妨剁了。”
容铎便得逞地裂嘴一笑:“那丫头从前见我就哭,见你就笑。这兄长之责,你连我那份一并尽了吧!横竖你们幼时就已是一丘之貉……”
他说到此处,容濯忽然凝眸,定定看着案上竹简。
容铎好奇地凑近一看,念道:“一丘之貉?嗬,你竟真打算背叛长兄,与那丫头当一丘之貉!”
容濯倏地盯他,素来温静的眸中凝起寒意,目光漆沉仿佛幽暗深渊,看得容铎莫名打了个寒战。
但下一刻,二弟温和如常,容铎粗枝大叶,只当二弟是又嫌他聒噪了,很快识趣地离开。
四下无人,容濯凝着竹简上的字,眸中漫上思忖。
昨夜,他又梦到了那女郎。
依旧看不见面容,只听到模糊的声音。但这次她言辞过分,举止亦粗鲁,摇着他肩头撒娇:“既已是一丘之貉,殿下就该多亲近亲近妾,与妾生只小狐狸,好不好嘛……”
此前的几个梦实在模糊,他便将梦的起源归咎于对幼妹的遗憾,然而此次不可再如此。
虽无越礼的举止,但这样暧昧的笑谈也绝非亲兄妹之间该有的——哪怕不是兄妹,亦颇为冒犯。
容濯只好推翻先前结论,将梦与妹妹彻底分割开。
未解之惑再度涌上。
为何他总会做那样的怪梦?
赵阶曾经的戏言趁机钻入思绪——“总被怪梦侵扰?不是红鸾星动,就是前世情缘未了。”
荒谬。
容濯轻嗤,烧掉了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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