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虞清玥便是在拂松道找寻《南星经》的时候,遇到了奉命管辖的闻仁凛。
二人才由此相识结缘,成为道侣?
“那位虞家姑娘身为剑修,却执着于一本记载毒咒之术的道经,院主觉得怪不怪?”封绝眼中笑意隐现,“说不准是认为这本道经终归是归于虞府所有,因此想趁封龙山庄被灭门的功夫将它拿回虞府吧。”
“或许吧。”
灵昭对此不作评价,斯人已逝,再费心力推测这些也没用。闻仁凛与虞清玥之间到底出了什么裂痕,他又为何对白君竹狠心下手,不会有其他人知晓真相了。
现在这种局面,唯有闻仁凛亲口说出事实,并以死谢罪可解。
正思索间,一人绕过屏风,向封绝低声禀报了什么,封绝静静听着,眉目愈冷,冷哼之后,道了一声“失陪”便起身匆忙离去。
偌大的殿堂只余下他们二人。壶中茶水翻滚咕嘟,明含章起身拂袖,垂眸道:“今日劳累了一天,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他垂眼看着她,明暖的光亮自顶上倾泻而下,衬得他眉目一片温和白净。
灵昭也随之站起身,抬眼道:“我有一事不懂。”
说罢,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
明含章垂眼瞧她,灵昭眼睛一亮,方要开口,一旁执役忽道:“二位,我们堂主有要事处理,二位若是乏了,可先回厢房中歇息。”
她了然地点头,这些执役们也是要轮值换班的,此时确是歇息的时辰了,便道:“那我们去厢房里说。”
明含章眼中微微讶异,还未说什么,灵昭已拉着他出了厅堂。二人在女侍的引领下,过了一道拐角,穿过长长木廊,便到了一处极为清净的厢房门口。
那女侍向二人礼了一礼,便转身离去。灵昭推门进去,自顾自点了灯,在桌边坐下,环顾四周,道:“这便是你的厢房了,我住隔壁便好。”
明含章站在门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思索一瞬,还是抬足迈了进来。
这桌上摆了一只插瓶,瓶中插着三枝牡丹,开得正盛,整个房中都弥漫着好闻的花香,灵昭半闭着眼睛闻了片刻,不由得心情大好。抬眼见明含章丝毫不动,还是站得离她远远的,忍不住笑了笑道:“明府主,这是你的厢房,你这么拘谨做什么?”
明含章眉心微蹙,似乎是看了她一眼。这房中只摆了那一张椅子,如今被灵昭占据着,明含章无处可坐,便只好坐在床榻边,目光看向她眼睛,轻声道:“你要问什么?”
灵昭回望着他,见他今晚实在有些反常,不由好奇:“听你声音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吗?”
此言一出,明含章登时眉目舒展开来,扭过脸去:“无事。”
她有些不信,紧盯着他。明含章自然也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喉结微微滚动,似有些不自在。
她不明所以:“你若不舒服,我明日再问。”
明含章怔了怔,见她目光太过清澈纯真,不由得声音也静了几分:“不必,你问吧,我必知无不言。”
“嗯,好,”灵昭又歪着头看他半晌,见他眉目依旧,才放心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封龙山庄为何会被玄门逼杀?”
明含章有些讶异:“封龙山庄的事,竟无人告知你吗?”
她摇头道:“义父与长老们从不提起此事,院中卷轴典籍也没有记载,难道这是什么秘不相传的旧事?”
明含章沉思片刻,沉声道:“算是吧。”
灵昭了然。
她原本以为封龙山庄只是无数小门小派中的一个,但正是这个小门小派,既存有抱星真人亲传毒经,又有虞府在背后扶持赏识,曾风光百年,却遭一夕灭门,如今更是落得个“秘不相传”的下场,硬生生从历史洪流中抹杀。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秘密。
明含章淡声道:“当初封殷创设封龙山庄之后,便广招弟子,扩充门派,在虞府的扶持之下,其门下弟子很快便达到千人之众。”
而那时虞府悬壶殿的殿主正是虞山远,此人痴迷医术,向来不喜待在虞府闭门研究,而酷爱江湖浪迹,四处行医。他听闻封龙山庄藏有抱星祖师所著《南星经》之后,便十分欣喜,亲自上门拜访。封殷知晓他是虞府掌门虞水遥的亲弟弟,也好生招待着,不敢疏忽大意。
只可惜,封殷用毒用了大半生,也仅对毒咒之术情有独钟,口中所言俱是如何杀人最为有效。而虞山远心之所向,却都是如何救人济世,口中说的都是他在外当游医时的施救事迹,甚至提到要在俗世开连锁药铺,普救众生。
因此这二人聊了半天,简直鸡同鸭讲,越聊越觉得扫兴,只是碍于面子,都不好表现出来,互相敷衍了几句,虞山远终于忍不住,便要起身告辞。恰巧此时,封殷的独子封殊过来禀报事务,偶然间听了虞山远当年四处行医的事迹,登时十分向往,上前一揖,当场便要拜虞山远为师。
封殷在一旁看着,大惊失色。
后来,封殊抛妻弃子、离家出走,非要与虞山远一同江湖行医,六年都不曾归家一趟。封殷气得简直七窍生烟,这虞山远来一趟净传播些歪门邪理不说,还当场带走了他的宝贝独子做徒弟,纵然他在这修真界威望甚高,可也没有拐人孩子的道理!
他亲自去虞府拜访,想去虞水遥面前说说理,求她插手此事。奈何虞水遥听了之后却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温声道:“封殊此子,心不在你封龙山庄。你管得了他今日,却管不了他此生。”
封殷一时哑口无言,这道理他其实心里知晓,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他回去之后思来想去,竟也实在没什么办法了,总不能将人抓回来时刻绑着吧?想开之后,干脆也不再管了,只待在府中一心一意培养封绝。此后几年,便任那个不肖的儿子在外漂泊。
而封殊这一走,便是十五年。
第十五年的时候,俗世中一处名为疏槐山的地方,爆发了一场病疫。
这场病疫来势汹汹,山下数十村镇当中,无论庄稼、人畜,无一幸免。这病虽不至于伤人性命,却极容易导致毁容残废。当地官府见事态已然是控制不住,便联合附近的门派疏槐门修了灵书上报,鉴心院看过之后,便直接联系了虞山远,以及非要拜师的封殊。
二人到了当地一处名为贺家庄的村落,才发现这场瘟疫果真是害人不浅。即便是修士染上也要全身肌肤溃烂、发臭,寻常百姓一旦沾染,更是面容畸变、苦不堪言。他们走走停停,边试边医,越发觉得不对劲,再三查探之后,竟得出一个令人惊诧的结论——
整座疏槐山,地底九条地脉灵气竟都被邪气污染!
这邪气凶厉万分,潜入地脉仍不停窜动游走,将整座山的灵气掏空不说,连带着山中那道溪流也都顺势污染覆灭。
而那道溪流,也正是山中居民赖以生存的水源。当地百姓饮用溪中清水之后,便等同于将邪气吞入腹中,这才导致畸变残废、面目全非。
寻常百姓哪里会动到地底灵脉?这罪魁祸首只能是灵门修士。
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望向了疏槐门。
询问之时,那掌门不知哪来的底气,竟还十分趾高气扬,只一口咬定自己对此前因后果都一概不知,直到封殊祭出一柄青光法剑架在他颈间,生死之际,才不情不愿地将事实托出。
原来,正是两月之前,疏槐门中祭炼法器之时出了差错,引得那炉中阴火倒翻,灌入地脉之中,污染了此地灵气,而那法器也随之崩毁四散。掌门不愿担责,明知这会污染地脉,也将此事瞒住拒不上报,哪怕山下百姓饮用溪水之后出现畸变,也坚持闭口不言。
直到几日过去,自己门中修士也出现同样状况,山下官府也不断修书来问,才终于意识到此事捂不住了,只好装作不知,与那官府一同拟信上报鉴心院。
虞山远眉头紧锁,不发一言。看那掌门毫无悔意的态度,若不是他与封殊二人找上门来,这疏槐门怕是决定将此事永远隐瞒下去了。
对这些毫无德行的修真人而言,百姓的性命宛如蝼蚁,根本不值得引来他们的目光。
那掌门是个脑子活络的,见虞山远眼中露出厌恶之意,当即眼珠一转,放软了态度,说自己是怕会被追责,恳求虞山远能否高抬贵手,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作为交换,之后治疗的灵药疏槐门愿一力承担,并且每年还会自门中挑选最上等的灵药献给虞府悬壶殿。
他语带谄媚,只求虞山远能将此事抛于脑后。
虞山远负手立在大殿之上,眯着眼思索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的治疗便照约定进行。
但是此时却出现一个问题——这治疗手段,虽暂时能控制住这病疫蔓延,却始终无法根治。
并且一旦停药,便会再次复发。复发更甚,病人不光是皮肤溃烂,连脸容五官也是移行换位,鼻子长在了下巴上,嘴巴却挪到了脸颊,整张脸宛如小孩子用烂泥胡乱捏就而成,真是惨不忍睹。
整座山下,数十城镇,所有人俱是如此,得了病便治,治好再复发,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镇民们原本的欢喜情绪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消失无踪,连控制病情的药都不想再喝,只是绝望地用粗布缠住自己的脸容,静候死亡的到来。
封殊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不见效果,早就怒火上涌。他越治心中越是烦躁,攥紧拳头冲进帐中,一把将药草扔在地上,怒道:“这药既然喝着没用,又何必浪费药材!外边的村民都不想治了,我们还费什么心?走,都走!”
桌边支着一火炉,炉上煮着药,咕嘟咕嘟。虞山远借着火光静静地翻看一本医术,淡然道:“你放弃了?”
“不是我放弃,是他们不想活了!师尊,真想死的人是谁也救不回来的,我们又何必在这里白费功夫!”
虞山远头也未抬:“你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死?”
封殊怔了一怔,咬牙道:“是!等他们死了,我便放火将这座山烧成荒山,然后灭了那个疏槐门!这样一来,邪气也不会往别处蔓延,斩草除根,这岂不是更好?”
此话一出,虞山远才终于抬眼看了看他,叹道:“跟着我磨炼这么些年,你怎么还是这么没耐性?”
封殊扭头盯着炉火,不住喘气。
“若是所有病人不想治了,不愿治了,我们便也跟着撒手不管,那我问你,这样可对得起祖师传下的‘怀仁济世’四字?”虞山远又垂下眼去,继续看那本医书,“你不想治了,可以。明日便收拾行李走人。从此以后,山长水远,你我再无关系。我虞山远行医四十余年,门下弟子无数,不差你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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