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将近用晚膳的时候,挽枝递来一张请帖。
绢纸上是细笔勾勒的白桐枝,请帖中言语简洁,说“揽月入怀”的坊主近日研制出许多新品小吃,晚上特意要办一场不见面的早春宴,到时会遣人将新制的小吃糖水都送来,请众人写下味道如何、是否需要改进之类的建议。
灵昭立时来了兴趣,实在是她对这位坊主心中好奇,想借此机会弄明白这位坊主究竟是何人。
放下请帖,她笑吟吟地对挽枝道:“今晚可是有口福了。”
挽枝也笑道:“我今晚有活要做呢,怕是尝不了啦。”
灵昭道:“什么活要夜里才做?”
“后山种了好多白桐树,”挽枝抬手指了指窗外,“堂主吩咐说,叫我姐妹俩每月十五的夜里去修剪一次树枝,这次恰好轮到我。”
她调开视线,顺着挽枝所指往后山看去,果然见漫山白桐宛如堆雪,桐树林中陷下去一块,似乎是处朱红的山馆。
她不解道:“外头下着雨呢,多危险。为什么非要在夜里去修剪?”
挽枝摇头笑道:“不怕,并非我自己一人去,好多执役陪着我呢,不会有事的。至于为何要在夜里修剪,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听堂主所说,这些白桐树娇贵得很,平日里去剪它树枝会伤了灵气,只在每月十五月光最盛的时候才最为合适。”
灵昭也不由得笑道:“果真娇贵。”
心念忽地一动,将那请帖拿起来,“封堂主爱白桐树,这请帖上也是印的白桐枝,莫非这揽月入怀的坊主与封堂主有什么关系吗?”
“这我也不知。”挽枝思索道,“这位坊主神秘得很,来我们平烟渡许久了,面都没露一次,大家都只知晓她是位姑娘,其他的一概不知。今晚的早春宴肯定会有许多人期待呢,大家都想知道这位坊主究竟是何许人。”
灵昭点点头:“但愿她今晚会现面吧。”
“我猜肯定是位大美人。”挽枝也笑了笑,“能得我们封堂主如此青睐的,必定不会是寻常的姑娘。若她真的出面了,院主你可要好好记下她的样貌,回头讲给我听。”
灵昭含笑点头应下,将那勾勒着白桐枝的请帖收入袖中。
天色将暗,这位坊主,果真还是没有出面。
将近傍晚的时候变了天,淅淅沥沥的雨雾落下来,拂在人面上轻柔得如纱一般。执役提了两个沾着潮气的大食盒上二楼,搁在桌上,笑了笑道:“是揽月入怀的坊主送来的,请院主尝尝味道。”
这执役还是少年,说话时目光只忍不住落在食盒上。灵昭自里头取出一叠软糕,递过去道:“辛苦你提上来,里头自然也有你的一份。”
那执役的眼睛霎时亮了,明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还要故作矜持道:“这不好吧。”
她忍不住笑:“既是请人品尝味道,独我一人怎么能够?快拿着吧,回头记得告诉我好不好吃。”
那执役笑出一口白牙,响亮地“哎!”了一声,端着碟子蹬蹬蹬跑下楼去了。
她将木盖子掀起来,一阵清甜香气登时迎面而来。食盒第一层置了四样小食,除梨花软糕之外,还有樱桃煎、春梅酥和碧涧羹。第二层是四样香饮子,味道自然不同。她低头仔细嗅了嗅,隐约间闻到一阵冷冽的红梅香气。
外头细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堂中客官不多,交谈的只言片语在夜里便显得尤为清晰。灵昭无意关心他们说些什么,耳中却仍听到些“情杀”、“妒忌”之类的字眼,想必是还在议论闻仁凛与虞清玥之事。
她取出那碗香饮子,其余的热食都放回食盒中,留给拂雨、挽枝姐妹二人,怕放凉了,又用灵力印了一道诀,慢慢温着。而后将灯烛拨亮了些,就着月光与灯光,捧着那碗满是红梅香的香饮子,拿勺子慢慢舀着吃。
入口清清凉凉的,既有梅花的冷香,也有蜜糖的甜。吃到一半,她从袖中取出几封灵书借着灯光看。这几封灵书都是鉴心院发来的,她身为院主虽然不必事事躬亲,但有些重要事务还是得她亲自盖上法印才可生效,这是院中的规定。
灵书中倒没什么特别的事项,只有几桩案子的犯事人已去世足够六十年,看守卷宗的唐长老发信申请销案。除此之外,便是那被关押在诸天阵中的孟随风,因剧毒入脑、肺腑衰竭而亡了。
她读着那信中的简短几字,心绪一时有些复杂。
孟随风这一生都活在利用与被利用之中,好不容易逃出了锁寒林,却仍旧为了报仇而残害无辜、滥杀修士。如今这样痛苦地死去,也是死有余辜了。
至此为止,锁寒林算是满门覆灭。只余白君竹一人,活在这场所有人为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
灵昭轻叹一声,也说不清心中是何想法,许久,在末尾盖上法印,抬手将灵书送回。
这时,角落里一名客官忽地提高了嗓音:“我就知道那个闻人凛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手忽然一顿。
那客官冷哼一声:“此人太过阴沉狠厉,年纪轻轻便坐上三仙台亲传弟子之位,手段可想而知!反观虞清玥,虞府掌门长女不说,她上头还有个兄长虞清瑛自小相护,性情那是一个单纯无知。这二人无论是出身还是修为全都天差地别,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对坐之人笑道:“以世俗眼光来看,这二人确实不大相配。不过感情这种事又怎是世俗眼光可以看清的?再不合适,人家也是结为道侣十多年了,虞府那几位也都没说什么,我们又何须置喙?”
身旁一人反驳道:“谁说虞府没有意见?虞清玦不就是总对闻人凛有些不满,只要有机会必定挑事吗?”
客官哼笑道:“他对谁都有不满,他连他兄长虞清瑛虞殿主都敢开口挑剔,这世间有谁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饮了一口茶,转念道:“不过如今看来,倒真是他言中了。这闻仁凛果真不是什么好货!”
对坐之人猜测:“兴许便是虞府的居高临下,再加上世人的冷眼,致使闻人凛心中越发不平衡,渐起杀心。”
“也有些道理。他不是秦修真人座下的弟子吗?秦修那个性情能教导出什么好人来?说不准闻人凛后来便是因为秦修的‘教诲’才被刺激得如此偏激、狠辣,竟为了修炼法器而牺牲自己的结契道侣。”客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秦修的门徒,并非干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只要阻碍他的道路,无论是谁,一律铲除。当年的封龙山庄不就是例子吗?”
对坐之人点头道:“可惜了,虞清玥就是被虞府保护得太好了,不知世间险恶,人心险恶。她如此天真心性,与闻仁凛那种不择手段上位的人结为道侣,还当自己遇到了可托付一生之人,却不曾想对方人皮之下,藏了一颗兽心。只不知她死前是否看清了真相,知晓是道侣亲手害了自己啊。”
灵昭微微蹙眉,目光移过去。
客官犹未察觉:“明日万灵渊审判闻仁凛,虞府可是要亲自出面。以虞府那几位的手段,即便这次三仙台要护着闻仁凛,我看他也是难逃一死。”
“杀人偿命,本是天理。”对坐之人道,“区别只是在于他能否留下全尸而已。”
“哈哈,他若是做小伏低,乖乖认错,说不准还能死得痛快一些。”
灵昭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都是些凭空猜测,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听。
窗外那株桃树的枝头随风敲着木窗,看来是外头又冷了起来。她在屋中坐了许久,不仅不觉得冷,脸颊和脖颈反倒有些发烫起来,直燥得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忙又吃了两口清凉的。
但没多久,脑子也开始混沌了。目光盯着窗外那枝桃花,眼神却直发飘,连上头的缀了几朵花都瞧不清了。她抬手抚了抚脸颊,触手滚烫,心中猛地一惊,这才忽然意识到,那香饮子里似乎是掺了东西!
可是那碗早已见了底,露出碗底勾勒的白桐枝。灵昭总觉得不对劲,撑着桌面站起身,在木食盒中翻了翻,终于抽出了一张小笺。
那上头清秀七个小字:“内中含酒,请少饮。”
灵昭捏着小笺哭笑不得,怎么却没翻到这小笺。她还当里头全是糖水,将这碗香饮子吃了个干净,这里头的酒自然也饮下去了。
她缓缓坐下来,以凉手背冰了冰脸颊。终于不得不感叹这位坊主手段高超了,能将酒酿藏进甜滋滋的香饮子里,还叫人尝不出酒味,简直算是可以闻名天下的程度了。请食客提些意见,她还能提什么意见?
雨雾落下来,整个一万重便如仙境一般。雨下得大了,淋在窗纸上沙沙作响,门前的少年执役估计也回去歇息了。灵昭怕自己再待下去便直接睡过去,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方才那几位客官见她走路有些不稳,怔了一下,却顾忌着,都不好上前相搀,只道了声:“姑娘小心看路。”
灵昭微微颔首,迈步下了木梯。
出了大堂,被冷风冷雨一吹,灵昭登时浑身打了个哆嗦。她抱着手臂低头向前走,迈出门槛刚要拐弯,迎面忽地走过来一人。
她反应尚且迟钝着,来不及停步,脑袋直接撞上了那人的肩头。
那人反应倒是极快,一双手臂稳稳托住了她。
他的衣领处熏了香,冷冷清清,味道好闻又熟悉,熏得她本不清明的神识更加晕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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