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凛冽,飞絮大雪漫漫而落,崎岖的落英崖,慕成谙扶着盂南阙顶风冒雪而行。
“休息一下吧。”
慕成谙找到一个能避风的洞穴,扶着盂南阙坐进去。洞穴黝黑干燥,盂南阙轻咳两声,右手 聚起一团火。
“你打算把姜槐怎么办?”他一边点火一边问。
“不知道,先带着。”
“姜山的人很快就会找到她。”
慕成谙用树枝搅动着火堆,心不在焉,“到时候再说,找就找吧。”
盂南阙靠着墙,眯了她一眼,慕成谙少有如此沉默又低落的时候。
他吸了吸鼻子,靠近一些,“自从荒境出来,我总是受伤。”
火堆“噼里啪啦”,摇曳的火光在少女脸上晃动,让人看不清神色。
“怎么,你在怪我?”慕成谙突然一把扔掉树枝,横眉,“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如此狼狈!”
慕成谙的声音突然颤抖,鼻翼迅速翕动,忽的,她扭过头抬起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
盂南阙皱眉看着她。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迁怒而生气,倒是一向汲汲营营、积极上进的慕成谙,她的情绪崩溃了。
“都怪你!”
慕成谙脸上的泪越擦越多,泄气的把一根又一根树枝往火里扔。她看着激起的火苗,想起了前世切肤一般的九道天罚,想起了自幼受到的欺负与不公、差点被下修界的散修,还有赵晋中侮辱的时刻,想起了被沈知拂像打狗一样的穷追不舍,时时刻刻都有再次被压上神罚台的危险...
太多了...就算慕成谙是块补天的神石,也早该在这样的折磨下支离破碎了。
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待遇?
“我从小就运气不好。”慕成谙突然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出生后,我的娘亲就离世了。养父养母说她是合欢宗的人,是上不得台面的灵侍,所以我也便与她一样下贱。下修界仰慕仙门,家家户户都有意将孩子送入仙山修炼,唯有我,生得剑骨,却从未有过一把剑,也不被允许修行。”
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
慕成谙看向角落,姜槐不知何时醒了。
她将目光收回来,没有理会姜槐,继续道:“八岁之后,我每日三更起床,在破庙中偷偷习剑。换天不负有心人,九岁那年,村里请仙长镇妖,我遇到了一个青年男子,他赠我一柄木涯剑,说有朝一日,他会接我去仙门。可我一直等到十五岁,都没有等到他。”
听到“木涯剑”三个字,姜槐一时也忘了自己是被绑来的,亦或是在天魔面前不敢造次,犹豫出声,“你说的,该不会是掌门吧?”
慕成谙未置可否,“我先是进了中修界。可是修界众人,捧高踩低,向来看不上休闲散户,宗门内功心法从不外传,我边只能偷渡赤水妖族去偷妖族的合欢心法。东阳赵氏的赵晋中认定我人尽可夫,欲在妖族酒楼房内强辱于我,不料中了魔族计谋,意外身亡。而那时,沈知拂就在隔壁房间,他知道一切,却依旧以我杀害赵家嫡子之名,将我扔入了荒境。”
“你胡说。”姜槐声音冷了下来,“天法宗道统继承人,怎么可能见你受辱而不救?你分明在撒谎。”
“你若不信,日后有机会自去问他。沈知拂若还有半分良善,便不会撒谎。”
慕成谙转向盂南阙,她抿着唇,心突突挑个不停,可她还是想将话说完。
“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进入荒境,也不愿意做天魔之主,更不想,见到你。”
盂南阙突然觉得心中袭来一阵剧痛,亦袭来莫名的后悔与悲伤,可他自己却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从何而来。
“所以,你现在是想与我,一刀两断?”他气息已经不稳,拧着眉头看向慕成谙。
她悲凉的看向他,在触碰到他受伤而又落寞的眼睛后,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连声音都在颤抖:
“盂南阙,我求你,让我送你去常羲圣地吧。”
“求求你,我想活。”
—
翌日风月已停。
一路上三人沉默不语,就连姜槐也平静的跟在慕成谙身侧,竟没有想要给天法宗传递消息。
三人行至落英崖出口,即将前往圣地时,慕成谙始终不敢看盂南阙的眼睛。她转向姜槐,“姜槐,你走吧。之后...随便你。”
姜槐愣在原地,“你真的,要去自首?你可知,你说的话,未必有人信。”
慕成谙自嘲一笑,“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我认输了。”
与其被仙门通缉,不如她自己主动送上门,说不定还能轻判。
“你...”姜槐欲言又止,竟生出了几分同情,“你若从未作恶,圣地的创生石柱不会冤枉你。若是...若是还有人刁难,我可以托我爹爹修书一封,为你求情。”
慕成谙挑眉,“多谢。若真有那一日,就拜托你了。”
姜槐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她的发髻已被风雪拆碎,此刻懵懵懂懂,真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姜槐走后,慕成谙平缓淡然的眉目瞬间凌厉,她指尖凝起灵力,在盂南阙周身渗血处迅速点了几处穴位,皱眉,“你傻了,我不管你,你就不懂得先止血?”
盂南阙本在“杀了她”和“顺从她”之间天人交战,忽的听到这句嗔怒的关心,先是一愣,随后一股暖流开始冲刷他冰封的心。
“你...”
“嘘,姜槐还没走远。”
慕成谙连忙捂住他的嘴,拽着他躲在树后,狡黠的眼眸睨着他,“怎么了,你信了?”
盂南阙愣住,“你骗我...不,你在骗姜槐?”
“不然呢?”慕成谙毫不在意的耸肩,嘴角溢出狂妄的笑容,“我绝不可能向这个不公的修界认输,而且我敢保证,就算把你关入圣地也不会是他们想要的,为了斩草除根,他们只会杀了我。”
姜槐看似精明,实则是个单纯的小姑娘。昨夜她早就知道姜槐醒了,故而说了那些话,目的就是为了先稳住她,暂缓时机。果然,姜槐并没有再提传信天法宗的事情。
看着盂南阙还在流血的身体,她慢悠悠的动手施疗愈法术,顺便教育他,“你若想向人一样活着,就要好好珍惜你的身体和生命,只有先爱自己,才能有共情之心,才能学会爱众生。”
慕成谙的疗愈术是火系,游走在他身上是暖洋洋的舒服。盂南阙盯着慕成谙的眼睛,似乎在分辨她是否在说谎,看了许久,他才生硬的转开头,冷淡:“我是魔,没有必要爱众生。”
“非也。”
慕成谙摇头:“魔亦有自己所爱,你可知魔域的魔兵也都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他们守护魔域,亦是在守护自己的家人。魔族副使雎灵原本只是一条奄奄一息的小蛇,是先魔主救了她,从此她便只钟情于他,陪伴他,守护他。还有墨金,如此深爱南宫夫人,哪怕人家已经嫁人。如此你便能知道,魔是有爱,有情的。”
这是她第一次试图教盂南阙一些东西。
上一世,她只是将他当工具,当自己的利刃,最终也被利刃所伤。
这一世,她想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教,她想赌一把,看这一世,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少女气息温暖干净,说出的话坚韧有力,盂南阙忍不住任由她摆布,为自己疗伤,语气也软了下来,“魔嗜血成性,天生不会爱人。”
“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的。”慕成谙笑着收了手,“盂南阙,神魔并无绝对的好坏,就如同墨金与南宫谷主,正与邪、对与错,高下立见。而你与我本就是这修界最不被允许的存在,他们不允许我们活着,是因为我们打破了这些人设定了千年的对错标准。可是,只有弱者才适应标准,而我们要做的,是重新制定标准。”
山中陡然刮起劲风,将慕成谙半散的头发吹的愈发凌厉。盂南阙有一瞬间觉得,白日之下,她要比太阳光芒更盛。
“你想做什么?”他问。
慕成谙拍了拍手,迎光站着:
“先搞清楚我是谁,为何没有神魂。”
“然后,我要去灭了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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