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非回过神来,赶紧扒着栅栏,说:“谢知非,见过太傅!”
这下轮到隔壁的韩师道诧异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连那慢悠悠唱戏的调调都没了:“五殿下?”
说完又喃喃自语道:“奇也怪哉,太子之事,纵然牵连,也当是朝臣党羽。怎会将你也一并投入这诏狱之中?陛下此举是何深意?”
皇帝再疯,也不至于把这么个不着调的小儿子也当太子党抓进来吧?
谢知非一肚子委屈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竹筒倒豆子般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太傅!我就昨天去了趟永宁寺散心,乔公公只说‘祸出东宫’,问我是不是在寺里遇见了太子皇兄。可我就跟皇兄说了两句话,他让我赶紧回宫,这算什么嘛!”
“永宁寺……太子……”韩师道跟着重复了一遍,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如此!这小殿下纯粹是无妄之灾,是被太子那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缘”给牵连了!
想通了此节,韩师道不由得在心中苦笑,暗叹了一声造化弄人。
他看着隔壁方向,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个还在为牢饭和没穿鞋烦恼的年轻皇子,心中百感交集。
不过他并未将此事点破,只是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原来如此,殿下倒是赶了个巧。这散心,散的代价可不小啊。”
谢知非苦着脸:“谁说不是呢!我现在后悔死了,早知道就在宫里躺着看话本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太傅,那您呢?他们为什么把您也抓进来了?您可是帝师啊!”
韩师道轻笑一声:“老夫?罪名不是都告诉你了么?结党营私、蛊惑储君,大概就是看我这把老骨头不顺眼,找个由头清理掉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谢知非听得咂舌,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三朝元老。
谢知非到底没忍住,问道:“太傅,东宫……我皇兄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说我‘祸出东宫’?” 他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韩师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也没什么,就是有人告发太子殿下私藏龙袍、诅咒君父、结交边将,意图谋反而已。”
“谋反?!”谢知非声音拔高,差点破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皇兄他怎么会谋反呢?他谋反图什么?图诏狱的牢饭比较香吗?”
他声音又低下来,充满困惑,“再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去上了个香,碰巧遇到他而已。”
“嗯,是没什么关系。”韩师道慢悠悠地说,“可能就是你运气不太好吧。陛下大概是觉得,你们兄弟情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知非:“……”
他知道从这老狐狸嘴里是问不出真话了,索性换个话题。
他没话找话道:“那个……太傅,您刚才唱的那出《空城计》不错,能再唱一段吗?或者咱们聊点别的?这里实在太闷了。”
韩师道似乎被他这跳脱的思维逗乐了,从善如流道:“殿下想聊什么?经史子集,还是市井趣闻?”
他心道:“跟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娃娃聊天,可比跟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打机锋有趣多了。”
“呃……”谢知非卡壳了,经史子集他听着就头疼,随即脱口而出,“还是市井趣闻好了,这个我熟,只要不是经史子集,您随意,那玩意儿别再给我听睡着了。”
韩师道又恢复了那慢悠悠的调子,“那殿下觉得,是宫里的锦榻舒服,还是这诏狱的干草堆别有一番风味啊?”
谢知非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各有千秋吧!宫里暖和,但这儿清净!没人管我,就是饭食差了点,要是能来个锅子就更好了……”
两人天南地北地瞎聊起来,从牢饭的硬度聊到郾都哪家的酱牛肉最好吃,从话本子里的狐仙聊到边关的风沙。
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裴旷身上。
谢知非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担忧:“太傅,您说那洛北的裴世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隔壁的韩师道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殿下怎么想起问他了?”
谢知非说:“我就是听说他病了,还挺重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唉,他之前还拒了我的婚呢,可凶了!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他。”
韩师道挑了挑眉,觉得很是有趣,这小皇子,自身都难保了,还在惦记那个把他拒之门外、害他成了全城笑柄的裴旷?
“裴家小子嘛……”韩师道拖长了调子,带着点玩味,“狼崽子一个,看着混账,内里……更混账。不过嘛,命硬得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殿下大可放心。”
谢知非却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捕捉到“死不了”三个字,顿时松了口气,小声嘀咕:“那就好,那就好,我那棺材,总算没白准备。”
他声音虽小,但他和韩师道的牢房本就隔的不远,还是清晰地传到了隔壁。
韩师道:“???”
老头子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棺材?!
这小子……都给裴旷准备好棺材了?!
现在的年轻人,谈情说爱都这么一步到位的吗?!
既打开了话匣子,这一老一少便隔着墙聊得越发投契。许是这诏狱太过孤寂,又或许是明知前途未卜反而放开了心怀。
话题从裴旷顺藤摸瓜的就绕到了北境洛北。
“说起那洛北啊,”韩师道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少了几分之前的戏谑,多了些沉湎往事的悠远,“小娃娃,你可知出了北擎关,往西七十里,有一片连绵的草场,名叫响马滩?”
谢知非心中一动。他岂止知道,前世他曾与裴旷并辔驰骋在那片草场上,秋风猎猎,吹得人衣袂翻飞……
可惜他嘴上却只能回道:“响马滩?听着像是土匪窝子。”
“非也非也,”韩师道轻笑,“那地方,夏日里长满了及膝的针茅草,风一过,刷刷地响,像有千军万马潜伏其中,故而得名。”
“七八月间,草海深处会开出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名叫‘望乡’,星星点点,不起眼,但漫山遍野都是,风里带着一股清涩的苦味。”
谢知非闭上眼,前世那熟悉的草木气息仿佛又萦绕鼻尖。他低声重复:“望乡……这名字不好。”
“是啊,不好。”韩师道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是戍边的将士、流落他乡的游子取的。见了那花,便想起故乡再也回不去的亲人。”
牢房里沉默了一瞬。
“还有北擎关外的哑泉,”韩师道又开口,像是要驱散那片刻的悲伤。
“那泉水甘冽异常,却有个古怪处,若是两人同饮,必有一人会暂时失声,说不出话来。当地的少年男女,若是有情,便会相约去饮那泉水,谁哑了,便是心不诚。”
谢知非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那要是两个都哑了呢?”
隔壁传来老头子低低的笑声:“那便是天作之合,老天爷都让他们此刻闭嘴,好好看看对方。”
这些琐碎的、生动的、带着泥土和微风气息的细节,从韩师道口中娓娓道来。
这不是史册上的疆域概括,不是奏折里的兵防要略,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有气味的洛北。
谢知非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辽阔的天地,感受到那里吹过的风,嗅到那里的草香与苦味。
他心中暖流涌动,几乎要脱口而出他也见过哑泉边那对羞涩的恋人,也闻过那苦涩的花香。
但他不能。
他只能静静地听着,在黑暗中,凭借老人苍老的声音,一点点去拼凑、重温那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必须装作陌生的地方。
他隐约听出了太傅对那片土地的复杂情感,有怀念,有欣赏,似乎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挂挂。
他忍不住好奇,问道:“太傅,您怎么对洛北的风物如此了解?连哑泉、望乡都知道?您可是去过洛北?”
隔壁沉默了片刻,黑暗中,只传来老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良久,韩师道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故人曾在彼处。”
谢知非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有些故事,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
“原来如此。”他轻声应道,怕惊扰了老人那份沉静的回忆。
夜深了。
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钻进单薄的衣衫,刺得骨头缝都疼。
谢知非打了个哆嗦,把身子往那点可怜的干草里缩了缩。
韩师道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悲凉。他向这个可能永远也去不了洛北的皇子,描绘着那片土地的魂。
而他心里清楚,这孩子的命,或许比那片土地上的“望乡”花,还要漂泊无依。
“太傅。”谢知非轻轻唤了一声。
“嗯?”隔壁传来老人带着倦意的回应。
“没什么,”谢知非把后半句“有点冷”咽了回去,改口道,“夜深了,您早些歇着吧。”
韩师道轻声说:“是啊,夜深了。殿下也睡吧。这地方……睡着了好,睡着了,就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怕了。”
谢知非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努力忽略那透骨的寒意和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隔壁也再无声响。
诏狱重归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水滴石穿的声音。
一老一少,各自躺在冰冷的草铺上,一个在回忆中沉湎,一个在伪装下思念,共同怀想着那片遥远的、风沙漫卷的土地,直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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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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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铁窗漫说边关月,残躯犹念紫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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