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春刚刚沐浴完,沈璎就找来了。
小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苦,“嫂嫂,你就不能跟三哥说点好话吗?三哥今天一大早就要人把舞姬的脚和乐师的手打断,日后本宫可就听不了曲看不了舞了。三哥也真是的,做起事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乌春内心对沈绥干的事情毫不意外,面上却一副惊愕状,“我也是没想到殿下行事如此狠辣,”于是低下头,愧疚道,“对不起。”
愧疚倒是真的愧疚,毕竟这是沈璎手底下的班子,却在她手上折了。
沈璎天真,却也不是个傻的,瞧得出来按沈绥那性子,就算乌春劝,大概也劝不动,便没再多说。
只听她继续哭诉道:“嫂嫂,近来母妃那里发生了些事,我不好跟旁人讲,在这宫中,你肯带着我找萧将军,有些话我便只能同你说……”
听到“母妃”二字,乌春秀眉微动,“进来说话罢。”
两人走向逢春殿,乌春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忽然僵直了身子。
案几歪斜、床榻凌乱、纱幔散落、还有地上暧昧地相互缭绕着的红线……
不行,惊莲和玉梨还没来得及收拾大殿,这些让人瞧见了像什么话?
耳根登时涨得通红。
便回头对沈璎道,“我平素不守规矩,你也是知道的。殿中不加收拾,凌乱至极,就不带着你入殿了,毓宁宫还有一方后院,院子里有石桌,我们去那儿说话。”
沈璎正沉浸在惆怅之中,不疑有他,跟在乌春身后,忽觉她走路姿态有些奇怪,双腿似带着颤,问道:“嫂嫂是腿上受了伤吗,怎么连路都走不稳?”
小公主如今年岁刚刚十五,不通人事,想不到那一层。
乌春干咳一声,解释道:“是的,昨夜上房揭瓦,膝盖被瓦片砸到,有些酸痛。”
沈璎了然道:“那嫂嫂待会儿传太医来看看,落下了病根可就不好了。”
来到院落,海棠花如云霞,花影在二人身上摇曳,甫一坐下,肩上就有了绯红花瓣。
沈璎道:“前几日陈皇后腹痛,请了太医,说是脉象紊乱,恐怕有堕胎之险。然而陈皇后的脉象,应该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安稳了,显然是有人陷害……父皇大怒,谴问坤宁宫中伺候的下人,将陈皇后近来衣食住行问了个明白,又要御膳房将菜单子也呈上来,太医看了后说食材无害,配菜也并不相克,问题不可能出在饮食上。”
“父皇便让人将皇后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搜集在一起,交给三法司联合审查,最后是一个十四岁便断了河东水神案的奇才仵作联合太医一同查出来,问题出在一对镯子上……”
果然是那对镯子出的问题!
沈璎说到这里,眼眶又湿润,“可那镯子,是母妃献给皇后的生辰礼,分明是母妃从德州民间买来的,怎么可能有问题?一定是有人要故意栽赃陷害母妃!”
“……父皇得知之后,将母妃禁足于宫中,连下人都不得外出,每日御膳房送来的餐食,也是清淡冰冷的……我真怕母妃被打入冷宫,那冷宫里的日子,母妃怎么能过得?!”
乌春递过去帕子,“你别哭了,宫中争斗向来多,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你说那镯子出了问题,可是有毒?”
“正是。那镯子看似精致,实则是淬了毒的,戴在有孕女子手上,短时间瞧不出问题,时间一长,便会毒素积累,引发堕胎。如今陈皇后尚且在服药,不知腹中胎儿能不能保住……”
“德州的手艺人可还能找到?”
“找不到了,前日大理寺快马来报,说那手艺人早早收了摊子,说是做完最后一单赚了一大笔钱,可以游山玩水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沈璎哭得极其伤心。
乌春宽慰了几句之后,将人送到门外。回殿后,心里开始盘算。
现下的局势是她要出宫,要通过重重关卡,需要帮助;退一步讲,就算她最后出不了宫,也需要人脉能够保护她不死。
若能通过沈璎找到萧怀文无疑是最好的,但要萧怀文肯帮她,却不是容易事。
和沈绥共事的人,能有什么善茬?
只能赌。
只要她肯花大代价帮沈璎一把、或者帮沈璎的母亲一把,不论结局如何,情义总归是不可估量的。
沈璎再朝着他撒些娇说些好话,萧怀文若是对沈璎有情,必然不会放着她的所求不管,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情于理,都该帮她。
想到这里,乌春忽然自嘲地笑了。
这世上,真心是最不可测的,若是要赌一个人的真心,只有输的下场。
哪怕萧怀文前世抱着沈璎绣的香囊殉情自刎。
乌春拈起一朵花,揪起花瓣,一瓣是插手此事,一瓣是不插手此事,揪到最后一片花瓣。
不插手。
乌春忽然想起来,跟陈皇后一向不对付的沈绥。
方才沈璎说,三法司审案,最终是大理寺找来的仵作查出来刘贵妃的贺礼有问题……
可沈绥现在不就挂了职和大理寺一同办案吗?!
若是此事的幕后之人真是沈绥,那便万无一失!
日头之下,陡升寒意。
陈皇后腹中胎儿尤其重要,毕竟陈皇后的背后陈氏是名门世家,国舅陈山是当年能和定安侯谢清之分庭抗礼之人,现下朝中陈氏势力庞大,储君未立。只要陈皇后的肚子没有动静,皇帝就一日不立储君。
而刘贵妃……
沈璎却想不起来刘贵妃能对沈绥有什么威胁。
刘贵妃的老家在德州,也不是什么权贵望族,性子虽有些跋扈,却也没怎么刁难过沈绥。
乌春揉了揉额角,扔了花茎,暂且搁下此事。
毕竟就算要插手,她也未必有能力插手。
虽然她会医术、蛊术,懂些毒理,既有人在镯子上淬毒诬陷,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大梁太医看不出来,她学的医术和他们不是一条路子,有发现玄妙的可能。
但若是沈绥操纵此事,就未必了。
……
过了几日,传来沈璎被禁足的消息。
恐怕陈皇后状况不妙,皇帝迁怒之下,连带着沈璎也一道禁了足。派遣来圈禁沈璎的,是宫中禁军,也就是说,萧怀文会守在丽姝宫。
乌春闲着也是闲着,便在宫中走动,想一个人独处,便刻意没让惊莲和玉梨跟着。
路过一小榭之时,忽然听见假山石后传出断断续续的吟哦之声。
宫中人寂寞,这种事情虽然胆大,但很常见。
乌春脸一红,提步绕开,走出没几步,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
“……既然如此,就有劳林侍郎了,本王改日定将上门答谢。”
音色有些熟悉。
他这一句话说得响亮极了,似乎是刻意拔高了语调,假山石后的呻吟声立刻中止,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后,再没有声息。
乌春回过头。
白玉兰花下,立着一道修长身影,芝兰玉树,清风朗月,穿着深黛色的长袍,正是沈珩;旁边一个官员打扮样的清瘦男子,正往回走,只能看见背影,就是和沈珩说话的人了。
她和沈珩隔得不远。
他们的身份应该避嫌。
乌春略弯了弯膝盖,算是行礼,便要离开。
因为存了赶紧远离沈珩的念头,走得快,这里本来就生着茂盛草木,乌春不留神踩到了藤蔓上,脚一扭,跌了下去!
“三皇子妃!”
沈珩大步走过来,下意识伸出手来,他弯着身,眉宇间含着担忧,“你可能自己站起来?若不能,便扶着本王罢。”
乌春有些意外,随即低下头。
这般落落大方,倒显得乌春自己扭捏作态了。
刻意避嫌,确实不如不避来得大方。
乌春便先试着站起来,脚踝实在疼得没法走路,方将手搭过去,“有劳泽安王。”
沈珩用手臂让乌春借力,自己的手却一瞬也不曾触碰过乌春,哪怕这里没有宫人眼线。
隔着层布料,乌春感觉到沈珩的手臂有力,但是和沈绥的手臂线条不太一样。
沈绥的肌肉紧实有力,沈珩的是匀称结实,比较起来,大抵是因生长环境不同,沈珩过的日子要更闲适优渥些。
一路搀扶入了凉亭,乌春坐好后,沈珩道:“失礼了。你且在此处候着,本王这便去找人唤太医。”
乌春道:“不必劳烦泽安王,我会些医术,伤得不重,只是些跌打损伤罢了,待正骨过后,之后只要走路慢些,回毓宁宫不是问题。”
沈珩却道:“三弟今日不在宫中,既然本王瞧见了,便不能不管。你既会正骨,待你正完之后,本王唤台辇车来送你回毓宁宫,三弟那边本王去解释,你不必多虑。”
说着走远了去。
毕竟女儿家的裸足也不是外男能看的。
大皇子真是个周全细致之人,性子也温和正直。不管是对方才逾礼的下人,还是对这个本应是他的妻子的、身份极其尴尬的弟妹,都给足了体面。
乌春对这样的人一向更有好感。
望着他那背影,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意。
连沈珩这样和她没什么干系,甚至同她应该避嫌的男子,都对她细致体贴,为什么沈绥的心永远都捂不热?
四年啊。
沈绥,上一世你对我那般决绝,你有你的大业要完成,我既无法改变你,便不再奢求,这一世我只想好好活着,觅得自在,不再讨你的欢心!
我们总有天涯海角、陌路两立的一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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