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
是惊莲的声音。
乌春意识模糊之际,乍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时心里竟有些发酸。
到底是死透了。死了还能和惊莲重聚,未尝不是幸事。
“殿下,您怎么哭了?”面颊上覆上来柔软的丝织帕子的质感,隔着薄薄的丝帕,还能感觉到手指指腹的温热。
原来人死了也是有感觉的。
乌春试着睁开眼。
眼前的黑暗渐渐褪去,面前惊莲的容貌由模糊逐渐变清晰,一双眼正噙着些担忧与焦急,眸子里倒映着她的面容。
在惊莲的头顶上,是熟悉的水蓝石榴纹床帐。
余光中又瞥见,脱了漆的雕花窗棂之下,立着一个素净的白瓷瓶,瓷瓶中插着鲜艳红梅,阳光照在红梅上,似乎将它浸了层雪光。
地上烧着炭盆,那铜制的盆身有一处凹陷,乌春还记得,这是玉梨当时换炭之时,不留神将炭盆摔了,砸到一块碎石造成的。
这……
这不是她在大梁毓宁宫里的寝殿的布置吗?!
她怎么回到这里了?!
眼前一只手晃了晃。
乌春回过神来。
惊莲忧心道:“殿下,您在想什么呢?您刚才在睡梦中流泪,怕不是被梦魇着了。还好您醒了,烧也退了,不然奴婢罪该万死!薛尚仪也真是的,明知道您身子畏寒,还让您在冷风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您是出宫为三殿下祈福,又不是贪图享乐,她凭什么罚您……”
惊莲越说越气,乌春却心里骤地一跳,忽然抓住她的手,“惊莲,你……你说我出宫为沈绥祈福?”
“是呀,殿下您是烧糊涂了?前几日宫中设赏梅宴,您趁着这个机会出宫,为在外剿杀西幽贼人的三殿下祈福,只因宫外那平山寺是传言中最灵验的寺庙,求得的符也最珍贵。您只盼着三殿下能够平安归来,哪怕是路上下了鹅毛大雪,里衣都被雪水浸透,您也没动摇过……”惊莲说着说着,竟然心疼得要落泪。
乌春微怔,旋即打断惊莲,“所以现在是……永清二十一年?”
惊莲觉得古怪,一边小心觑着乌春,一边道:“正是。”
重生了。
她竟然重生回了嫁给沈绥的第一年。永清二十一年冬,也是嫁给他的第六个月。
心里的阴霾如阳光下的晨雾,很快消散了去。那落在身上的剧痛,此刻感受不到分毫。
万幸的是一切都还来得及。
乌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的时候,外面传来咋咋呼呼的一声,“殿下,药好了!”
玉梨端着碗走进来,惊莲一边接过药碗,一边嗔她道:“说了多少次了,大梁不比南疆,你在此处可不能总是大呼小叫,别冒冒失失的,丢了殿下的脸!”
玉梨吐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
乌春见了这丫头的俏皮样,心里泛起股融融暖意。
上一世,这丫头去引追兵,要她和惊莲往反方向跑,也不知她最后有没有活下去?
大抵是没有的罢。
还好,她们此刻都在。
乌春将那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草药味在肺腑之间弥漫,乌春却不觉得苦,只觉得多了分重生的真实,那药也是暖的,比在昭天塔上的寒风,要暖得多。
惊莲递过来一枚蜜饯,乌春顿了顿,方伸出手接过。
瞧见惊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乌春笑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惊莲带了几分啜泣道:“殿下,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啊!西幽人虽然凶蛮,可三殿下平素、平素也不像是虚弱之人,定能平安归来的,若是不能……奴婢二人便带着您逃回南疆,有大殿护着您,王后也奈何不得您。您若不想回,我们便在大梁找个山里的村子住,总之、您绝对不用为三殿下殉葬……”
玉梨看呆了眼,嘴张得又圆又大。
她一下子竟然能想到这一连串!
乌春真是哭笑不得,知是方才表现得有些异样了,便将她扶起来,“我无事的,我何曾想不开过,他沈绥怎样,与我何干?他若薨了,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逃出去。”
惊莲止住了泪,和玉梨讶异对视一眼,小声道:“可殿下您前几日不是这样的……”
前段日子,乌春每夜都会思念沈绥,以致落泪,翌日眼圈红肿,需得用熟鸡蛋滚过、用脂粉抹过,方能出去见人。直到赏梅宴,乌春终于找到了机会偷偷出宫,冒着隆冬大雪为沈绥求平安符。
哪怕沈绥素来不信神佛,对这些玩意嗤之以鼻。
对于祈福一事,她总是宁可信其有。她只是愿,这一点小小的心愿,真能庇佑远方的沈绥平安无事。
他平安无事就好。
乌春赶着宵禁前一刻回了宫,却不知怎么让薛尚仪知道了,被逮了个正着,罚站一个时辰,染上了风寒。
惊莲和玉梨轮流守着乌春,可今日乌春在晌午一醒来,就问今夕是何年;喝药之时魂不守舍,昔日最是怕苦,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甚至还说三殿下与她何干……
她们担忧殿下烧坏了脑子。
乌春宽慰道:“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得善终,而这一切的源头,是因为我爱上了沈绥。因此,我便想着,不要再对沈绥掏心掏肺了,我这般待人,却换不来旁人半点真心,我又是何苦呢?世上真心瞬息万变,人之本性更是不可揣度,我不要再高估我在旁人心中的地位,也不要再轻易相信,以真心便能换真心。更不要爱,一个不该爱的人。”
惊莲瞧着乌春,只觉得她变了许多,往日那个南疆公主的娇俏和天真,竟然难在那一双好看的杏眼中瞧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洗尽铅华似的清澈和宁静,仿佛整个人都如一块内外明澈的琉璃。
该是少女长大了。
可乌春如今只有十六。
乌春虽已作人妇,可惊莲和玉梨从未将她当妇人看,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当她依旧是那个善良天真的南疆公主。
直到死。
“我想休息,你们先下去罢。”
两个丫头走后,逢春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炭盆里炭火微弱的嘶嘶声。
乌春望着那一簇一簇窜起、又很快消散的橘红火星,开始清理思绪。
前一世她死得那般凄惨,也算是彻底看清了沈绥的为人。
他是那般冷若寒潭,醉心权势,弑父杀兄之时毫无犹豫,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无异于与虎同穴。
乌春觉得有些后怕,从脚底升腾而起一阵寒意。
一旦出了什么变故,若她挡了沈绥的道,沈绥牺牲的一定会是她。
她前世能活到沈绥宫变,竟然算是幸运了。
然而这一世重生,虽然不知会改变些什么,但若是如上一世那般伴在沈绥身边,恐怕依旧不得善终,且能不能活到上一世那般久也未可知。
所以,她必须逃离沈绥,并且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是离开大梁。偶尔出宫时间短暂,最多被尚仪责罚,可若要永远离开这里,并非易事。
再者,这大梁皇宫里的日子过得不如在南疆自在,繁文缛节太多,前一世她小心翼翼迎合,生怕惹得沈绥不快,竟连自己最向往的东西都忘了。
乌春望向开了条缝的窗子,外面不知何时落起了絮絮白雪,在斜照的阳光中飘进来几片,泛着晶莹的光,落在地上,又很快融化成一滴无力的水渍。
怎么逃?
乌春叹了口气。
算算日子,沈绥再过不久就该回宫了。
……
朔风连雪。
西幽与大梁摩擦不断,大梁边境此次有西幽敌寇欺压百姓,争执不断,大梁皇帝沈瑜便派了沈绥和镇国大将军成统一同前往剿杀。
兵符捏在成统手里。
谁人不知西幽人彪悍野蛮,若无甚作战经验,同他们作战,便是刀悬脖颈,险之甚极。
沈瑜却以磨炼皇家血脉为名,遣沈绥前往。
马蹄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又很快被风雪覆盖。
马拉着木轿停在了一扇大门前,正上方挂着“毓宁宫”的牌匾。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掀开单薄的布帘。
帘布在风中抖了抖,雪沫霎时飘入其后,有两三点落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
男人的面容英俊不俗,宛若刀刻。凌厉的剑眉入鬓,狭长的凤眸淡而寒,左眼眼尾下有一颗红色小痣,在这张不近人情的脸上,又添了几分蛊人的意味。
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唇色也隐隐发青。
一个小太监踮着脚、将手肘高高举起,为他撑伞。
“三殿下回来了——”
大门早就是敞开的。
“恭迎殿下!”
小太监满脸挤着笑,欲引着沈绥往逢春殿走,“殿下,听说娘娘为了替您祈福,特意冒着风雪去了平山寺,回来时染了风寒,病了好一阵方好,今日也是守候您多时,不如先去瞧瞧娘娘?”
沈绥淡淡瞥了眼太监。
只那一眼,那太监竟觉后背发凉,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一时心里慌了神,待再反应过来之时,手中空空如也,雪落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喷嚏。
沈绥撑伞往宣阳殿走,将要入殿之时,步子却忽然顿住了,一转,往逢春殿去了。到了房檐下后,早已候在外面的玉梨将伞接过来收好。
沈绥的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蹙。
大步跨入殿中的时候,带进去不少雪渣,但内里因为烧着炭,暖融融的空气将他包裹,披风上的雪没几步功夫便化了。
往里走、往里走……
依旧不见那南疆女子的身影。
沈绥的眉心愈发紧了起来。
直到到了榻前,那衾被中的人才动了身子,一骨碌爬起来,着厚厚的里衣,赤着脚踩在已被炭暖得并不冰凉的合欢木地板上,朝他行了一礼,“恭迎殿下,臣妾给殿下请安。殿下此去多时,臣妾甚是想念,日夜忧心,如今得见殿下,臣妾不甚欢喜。殿下剿杀贼人,平安归来,实在威武,臣妾钦佩不已。”
动作是规规矩矩的,语气也是恭敬可亲的,话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
哪哪都是错!
若是真想他想得紧,怎么会等到人到了跟前才从床榻上下来?且现下分明已是晌午,怎会睡得如此之沉?况且,她那张脸上,分明没有半分睡意,一双眼睛睁得比谁都大,哪里像是才睡醒?
然而沈绥并没有发作,只是薄唇抿起,看上去有些不悦。
她抬起头来,无辜地眨眨眼,长而翘的睫毛蝴蝶翅膀似的扇动,一缕发丝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落在她交领之间。
沈绥垂眸打量。
诚然,她这一张脸,长得并不似许多南疆女子那样妖冶艳丽,反而如清泉秀澈,不事雕琢,也不需雕琢,已得天下七分清丽,怎么看都不会是祸水的样貌。
也怎么看,都当是乖巧温顺之人。
似乎是瞧出了他的不悦,她试探问道:“殿下怎么了?”
一面笑着,朱唇弯出好看的弧度。
“嘶嘶。”炭盆里火星的燃烧声陡然大了些。
沈绥余光扫过去,只见那炭盆里,焦黑的木炭之间,斜着一抹鲜艳的红,定睛看了方见,那抹红之间还有金色的“平安”两字,该是上好的绣线绣上去的。
平安符。
再将视线挪到乌春面上,他眸色蓦地沉了下去。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语气冷峭如寒风。
“你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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