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烽这下子果然抿着嘴,脸色也沉下去。
太子总算满意,一拍姐夫的肩膀:“不过你才是正宫娘娘,你护好了阿姐,那个萧易再跋扈,还能越过你去?”
兰烽心中百味交杂,回房时,福嘉正在屏风一侧的烛火下,托着粉腮看那个纸包。
纸包打开,里面是很多年前郭籍写给那位地方官的信。两人少年同袍,感情甚笃,无所不言。这封信里说的就是福嘉生病的事。
娇滴滴的小外甥女金枝玉叶,落水时受了风寒,缠绵病榻多日不见好转。郭籍急得团团转,铁血将军竟然也破天荒去庙里求神拜佛。好在天神庇佑,退烧后命是保住了,就是原本伶俐的小福嘉大概是脑子烧坏了,好多日都不认得人。
福嘉看得直发笑,连兰烽回来了都未发觉。
兰烽对正门上叮叮当当的珠帘很烦忧,故而是从耳房的小门进来。
他悄无声息地倚着门边,看福嘉笑的实在开怀,有些好奇信的内容:“这样好笑?”
福嘉把信阖上,点头笑:“是啊,舅舅和他同僚说我小时候的丑事。舅舅真是的,怎么到处说。”
“估计那位大人的家事也没少说给郭将军听,”兰烽装作随口问:“什么丑事,方便说吗?”
福嘉道:“我小时候有次发烧,刚恢复的时候脑子不清楚,捧着桌上的桃子给舅舅,说,阿耶,你累了,吃李子吧!哈哈,当时阿耶就在不远处,吓得舅舅赶紧磕了几个响头。”
兰烽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哪里好笑了,怪可怜的。”
福嘉不明所以:“你说舅舅可怜吗?”
兰烽道:“你可怜。”
福嘉一手还撑在案上,抬起头奇怪地端详起兰烽。
兰烽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解释了一句:“好好的小姑娘,烧得不认得人了,还好挺过来了,你舅舅肯定也是心疼你。”
福嘉定定看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你也心疼我吧?”
兰烽脸蓦然红了,他扭过脸,慌忙快步绕过屏风,踢了靴子在自己的软榻睡下。
福嘉逗得他脸红,好像格外开心,也不等着回答,又去翻别的话本。
兰烽躺下之后,想到太子说的话,问她:“你还记得萧易吗?”
福嘉翻书的手停下来:“你们去接的那个东胡二太子吧?还有点印象。”
兰烽想知道福嘉是否知道萧易对她有意,也想知道她的意思,却没法直接问,只好换了说法:“他是什么样的人?”
提起萧易,福嘉就觉得很好笑:“他呀,蛮有意思的。”
这个回答是兰烽万没有料到的,一时心中惊愕。福嘉居然觉得萧易有意思,他立刻后悔提起这个人了:“怎么个有意思法?”
福嘉咬着指尖,思索该怎么说恰当:“样貌,样貌和打扮,比较引人注目……唉,我说不清,到时候见了你便知道了。”
长得比较引人注目?兰烽心沉到谷底。曹暄亭那样的姿容,都不能入福嘉的眼,难不成她对较为高壮的东胡郎君有特别的癖好?
转眼间几日过去,大皇子同几位东胡来使眼看就要进京。曹皇后外出省亲,回了趟娘家。
曹皇后的父亲枢密使曹惟悯,是位科举出身的世家嫡子。曹家树大根深,家教严苛,住在西京外城一座百年老宅中。家中人丁兴旺,财力雄厚,前几年不断翻修,因此这栋大宅子里透出一股端严肃穆的华贵。
曹皇后进了四出门,没时间去见那些姑嫂,直接去见了家中权位最高的父亲。
曹皇后一见父亲,便面露焦急之色:“阿耶,大郎的事你听说了吗?也是他憨厚,着了小太子的道,阿耶您说可还有什么破解之法?”
曹枢使坐在堂前,刮了刮杯盖上的茶叶:“要我说,就不该接这桩烂事。”
曹皇后当初是想博个表现的机会,这时候只好找借口:“也是怪他交游过广,同诸多外族皇子都结了善缘,朝堂之上,竟然成了被迫去当正使的把柄。”
曹枢使一点头:“大郎是该学会独善其身,如今大周同周边诸国关系紧张,非我族类,要适当保持距离。”
曹皇后隐约有些不满:“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大郎难道就这样一辈子了吗。阿耶,他若有一日飞黄腾达,曹家才能更进一竿啊……”
曹枢使沉默良久,没给她留情面:“七娘,事到如今,命运待你已是不薄。陛下已经封曹氏女做皇后,你好好母仪天下,安生教导大皇子,我再去求一求陛下,将来定然有块好封地,这样大家不是都好吗。”
曹皇后听着父亲嘴里蹦出来的字,感觉一股气直撞天灵盖。
她是小妾生的庶女,当年也是作为妾室送到吴王世子李亨房中。的确如父亲所言,是世子走了运,先皇无子,挑了他做王储,等李亨顺利登基,又想拉拢世家,才慢慢把妾室都抬了位分。
若非如此,她还在升州伺候那个死鬼郭氏呢。
她猛然站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咬牙忿道:“阿耶自是功成名就,只管保着自己的位置。小太子那性子,将来若是登基,能放过我们母子?”
曹枢使也跟着皱眉站起来,他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却知道女儿情绪上来了,话也说得克制一些:“太子是爱耍些小脾气,但本心不是坏人,手足亲人,他下不了手。”
曹皇后心情并未因此平复:“阿耶,您就忍心看女儿将性命置于他人刀下?您不会以为太子饶不了我,能容得下您吧?”
曹枢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不再同她言语:“今日回宫,你不要说见过我。你不想活了,我还想活。我们曹家上下几十口人还想活命。”
没等他先出门,曹皇后却已经夺门而出。
第二天晌午过后,大皇子就带着东胡使们进了西京城,他心里忐忑地回宫,果然刚去坤宁殿请安,就遭遇曹皇后劈头盖脸一顿谩骂。
大皇子毕竟是办事不力,只敢小声解释:“我只想着怎么把事情办妥,再没多余心力,才没看住太子。”
曹皇后道:“你以为去接个萧易能有什么作为?这件事的关键,不就是拖着太子一起去接东胡人吗?”
大皇子的确是没领悟到这一层,他瞠目结舌,心里不断泛起失望:“您没嘱咐我……”
曹皇后怒道:“这还用我说吗?你这猪脑子,这都想不到,难怪比不过太子。”
大皇子脸面涨成猪肝色,退到殿外,曹皇后身边女官见状,便偷偷将那日曹皇后归宁,却被曹枢使羞辱一通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大皇子。
当他听到外公让两人安分守己时,尚能垂眸忍气,听到曹枢使说她不想活了,却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他低咒着几乎丧失理智:“李墨砚本就不是长子,不过因他是皇后的儿子,子凭母贵才被偏爱立储。如今我才是嫡长子,我嬢嬢是皇后,凭什么觉得我们不自量力?”
女官拉住他:“殿下息怒,奴家只是想您体谅娘娘的难处,不要同她置气了。”
大皇子是个孝子,几番心绪平息,又心疼起皇后来。他回自己的寝宫歇了片刻,喊了两个人过来交代一番,面上露出狠厉之色。
*
萧易同几位东胡贵使入了西京,宿在城外一座行宫。行宫新修不久,还残留淡淡的丹砂气味,还没来得在内铺陈设景,胜在地方大,宫内的流姝殿可容百人群宴。
为几位贵使接风洗尘后,周廷又本着地主之谊,在流姝殿安排了奢华的宴饮。
福嘉也要过去。
她来得比其他人都要早一些,步辇行至宫外一处小门,轿夫们刚要踏过门槛,福嘉忽而以团扇撑开车帘:“就停这儿吧,我想走走。”
“公主小心着些。”
白禾扶住一双柔白的手,福嘉绣鞋下地,面色茫然了片刻:“你和穗穗跟着我,其他人不必来。”
白禾有些不放心,犹豫着没应,那双手攥紧了她的腕子,扯着她往前走。
白禾对上福嘉清湛的眸子,听她责怪道:“今天可不能发呆。”
白禾道:“这行宫头一回来,就我们两,我怕带着公主迷了路。”
福嘉轻笑未语,领着两个婢女往前走。
这座行宫她如何会迷路。一花一木,一草一石,陪伴了她前世死前数年。现在闭上眼,她尚且能够记得,最后那日白禾拉着她往奔向宫外,就是走的这一道小门。宫墙年久失修,砂色斑驳,小道上却横满尸骸。
“今天太子殿下和驸马爷也会来吧,”穗穗跟在后面说:“不知道几时来呢。”
白禾却看出,她家殿下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她用手帕捂着嘴笑:“殿下难得有闲心,谁想见那些臭男人。”
穗穗哈哈笑道:“也是啊,晚上还得应付场面,也让殿下清静片刻。”
几人沿着宫内的小路徐行,走到一座纳凉的小院前头。院内没有人,有座石头砌就的小鱼池,池中还没来得及养鱼,沉着几片杂草。池边是棵刚移过来的槐花树,蔫儿了吧唧的,也不晓得活不活得成。
福嘉倚着槐花树,手指在上面拂过,对两人道:“你们先去外头守着,我在这儿发会儿呆。”
她一个人倚着槐花树,慢慢坐下。
本以为会很害怕的,毕竟这辈子的路,行至此处,大体的脉络并未有彻头彻尾的改变。
但是她心中却没那么害怕,或许是这辈子有了兰烽这个能与弟弟沟通的桥梁,也或许只是因为她身边多了兰烽。
前世的那个乌合之首,定能被自己掰回正途,成为名垂青史的忠臣良将。而她自己,无论结局如何,这辈子也只想着不留遗憾罢了。
她绕着小院,走到挂满紫藤的回廊间,伸手想摸摸那蓝紫色柔弱的花叶。
她没够得着,一双黝黑的大掌却从她身后,穿过她肩头,几乎擦着她鬓间的碎发,轻而易举地折下一截花藤。
福嘉蹙眉回眸,眼前的男子弯腰行礼,将还沾着汁液的花藤送到她眼前,用带着一点东胡口音的官话道:“福嘉殿下,很久未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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