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秋以来,京都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仍未有见停的趋势。
绵延成片的乌云黑压压地笼罩着京城,暴雨下了整整一日一夜。
雨水冲刷着城里的一砖一瓦,激起的水声盖过了宫城里的鼓乐笙箫、坊市间的嬉笑怒骂,以及……长兴侯府后罩房里的悲泣哀鸣。
徐复祯躺在冷硬的板床上,迷迷糊糊间从瓢泼的雨声中听到夹杂着的一丝呜咽。
她勉强睁开眼睛,见到丫鬟水岚伏在床边抽泣,凌乱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似是刚从外头回来。
徐复祯抬起手轻轻擦拭了一下她脸上的水珠,正准备宽慰她两句,孰料一张口,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水岚尖叫一声,忙不迭掏出巾帕替她擦拭唇边的血迹,一边哭道:“明天世子爷就回来了,奴婢去求他,他会给小姐请大夫的。”
徐复祯摇摇头:“不必了……不必请大夫。或许这场病就是天意,教我清清白白地离开。徐家的女儿要是给人做了妾,我爹娘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水岚拼命摇头,哭道:“小姐,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活着才有希望呀!”
徐复祯闻言缓缓垂下眼眸。
如今她的生死已经与她自己无关。
她生,世子秦萧可以如愿纳她为妾;她死,世子夫人王今澜如愿除掉她这个眼中钉。
她笑了笑,转过了话头:“水岚,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的是谁吗?”
水岚愣了愣,旋即恨恨道:“自然是姓王的!若不是她抢走了世子,小姐又怎么会落到这步境地!”
徐复祯摇摇头,轻声道:“我最恨秦萧。”
长兴侯世子秦萧,她的表哥、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跟她的闺中密友王今澜看对了眼,不惜毁掉与她的婚约,也要娶王今澜过门。
徐复祯的姑母、长兴侯夫人虽说不情愿,碍于王今澜是长兴侯老夫人的侄孙女,也只好让她进了门,再为徐复祯另谋亲事。
可那秦萧得陇望蜀,不愿让徐复祯另嫁他人,竟拿出一方沾了血的锦帕出来,声称徐复祯与他暗中有了苟且,要纳徐复祯为房里的贵妾。
姑母气急攻心,大病一场,不到三个月就故去了。
徐复祯七岁父母双亡,姑母怜她自幼失怙将她接到侯府教养。如今姑母一走,再也没人给她做主。
秦萧向徐氏族人求亲,族里的叔伯不愿得罪他,又想侵吞她父母留下来的遗产,竟默许了这桩荒唐的婚姻。
就这样,她从长兴侯府的表小姐、世子的未婚妻,一跃成了见不得光的小妾,只等着过了侯夫人的孝期便抬进门。
只是她何其无辜!
那方沾染了处子血的锦帕,是她送给王今澜的礼物。
那分明是王今澜与秦萧婚前私通的产物,如今却被秦萧以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于她。
徐复祯一个孤女,如今身份不上不下,又不被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所喜,在侯府中惶惶度日,一时间忧思过度一病不起。
王今澜寻了机会,非说她得的是会过人的肺痨,将她打发到了侯府后罩房中久无人居的杂物房里头。
这屋子年久失修,积尘蒙灰,雨天四面漏水。她住进来不到一个月,病情遽然加重,如今竟已不久于人世。
她清清白白地走掉便罢了,只是可怜水岚打小服侍她,自她失势后也不离不弃。
她要走,怎么也得安排好水岚的去处才能合眼。
“不哭。”徐复祯抬起手,勉强擦去水岚面上的泪痕,道,“你去把角落那只箱子暗格里的东西拿来给我。”
角落里摆着的那两个朱漆描金嵌螺钿花鸟纹箱是她旧时用的箱笼,与屋子里的简陋陈设格格不入。
水岚一边抽泣,一边依言从箱子里的暗格里抽出一个乌木方匣,捧到徐复祯面前。
徐复祯颤颤打开匣子,里头静静躺着几张纸券。
她从中抽出一张发黄的契纸,对水岚说道:“这是你的身契。我走以后……你拿着这张身契到官府里销籍。”
她缓了缓,又道:“这匣子里头放着我这些年余下的银票,你拿着,去做一些营生,找个可靠的人嫁了。离这个……”
她抬眸环视了一圈这逼仄阴暗的房间,“离这个吃人的侯府……远一点。”
水岚拼命摇头,哭道:“我不,我不要离开小姐……”
方才那番话已经耗尽了徐复祯所有的力气。
她又呕出一口血,任由水岚颤抖着替她擦掉唇角的血迹,缓缓闭上眼睛。
“如果有来生,我也要离这个吃人的侯府,远一点……”
她的声音飘缈如烟,散在了急雨声中。
徐复祯想起娘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每逢这样的暴雨天气,娘亲就会抱着她轻轻摇晃,一边唱着童谣:“雨绵绵,夜未央,甜梦长,入梦乡。滴答声里眠,悠悠入梦乡……”
徐复祯缓缓闭上了眼。
她会做一个好梦的,对吧?
水岚攥着契纸,跪在床边放声大哭。
雨声冲刷着屋顶,渐渐盖住了水岚的哭声。
天地间只剩下不绝于耳的滂沱雨声,仿佛永远不会枯竭。
……
屋里的水汽渐浓,漫过口鼻,呛得徐复祯猛咳一声睁开眼睛。
“毛手毛脚的!小姐还没醒,谁让你喂药的?”身穿靛蓝色窄袖纱裙的水岚走过来,轻轻一掌拍在床边端着银盅药碗的丫鬟身上。
丫鬟站了起来,分辩道:“是胡大夫叮嘱了巳时之前要给小姐喝药的。”
是锦英!徐复祯瞳孔一缩。
锦英是她房里的丫鬟。当初秦萧声称与她私通,姑母大怒,将她身边伺候的人除了水岚全都打发了,也包括锦英。
她怎么回来了?
水岚来不及与锦英争辩,先在床边的杌子上坐下,用帕子替徐复祯擦拭口边的药渍。
见徐复祯睁着茫然的大眼睛,她先是一喜:“小姐,你醒了!”
徐复祯定睛看了水岚一眼。
她挽着整整齐齐的垂挂髻,左右各簪一支白玉钗,此刻一张圆脸干干净净,两只杏眼明亮有神,哪里还有哭过的痕迹?
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
徐复祯环视了一眼屋子。
架子床上悬挂着的烟罗纱帐高高挽起,屋里熏着清幽的灵犀香,高悬的屋梁上雕着繁复的卷草纹,窗下是一张乌木四角嵌金几案,几案上摆着笔架砚台,还有写了一半小楷的绢纸。紧闭的雕花窗棂隔绝了屋外的暴雨。
锦英穿着鹅黄色云纹褙子,站在水岚身后,一脸殷切地看着她。
这里,好像是从前她还是侯府表小姐时住的晚棠院!
她怎么会回到这里来?
徐复祯猛地坐了起来。
水岚和锦英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忙道:“小姐,胡大夫嘱咐过要卧床静养的,快躺下。”
“我这是怎么了?”徐复祯紧紧盯着水岚的眼睛。
水岚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的话道:“小姐前天晚上从世子爷书房回来以后就发了高烧,睡了十多个时辰。夫人请胡大夫过来看了,说小姐这是湿邪侵体,喝过药睡一觉,发过汗便好了。”
徐复祯猝不及防听到秦萧的消息,心下有些复杂,但她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夫人?你说姑母?”
“是啊。”水岚瞅着徐复祯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夫人早些时候还派舒云姐姐过来看过了,那时小姐还在昏睡,舒云姐姐就回去了。”
徐复祯喃喃道:“姑母……我这是在做梦?”
姑母已经去世一年了啊。
水岚见她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便将话讲得更详细了些:“小姐,你这是病糊涂了?前天是七月十三,世子爷在书房与谋士谈事,连晚膳都没用。小姐让厨房做了些糕点送到书房给世子爷,那夜雨下得大,世子爷送小姐回晚棠院的。回来之后小姐就病倒了。今日是七月十五了。”
“哪一年的七月十五?”徐复祯追问道。
“盛安九年。”
盛安九年!徐复祯如遭雷击。
盛安九年是四年前啊。她还有三个月才过十六岁生辰。
三年后皇帝殡天,六岁的皇四子登基,改元建兴。
也是在建兴元年,唯一疼爱她的姑母离世。
她这是……回到了过去?
徐复祯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王四小姐呢?”徐复祯问。
“王四小姐?”水岚和锦英对视一眼,均一头雾水,“王四小姐是谁?”
原来这时候王今澜还没进侯府。
徐复祯竭力抑制住内心的震惊,佯装镇定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睡会。”
水岚和锦英依言退下。
外头的雨势没有停歇的迹象,院子里的海棠树叶被雨水刮擦得噼啪作响。
她本应该在一个这样的雨天,躺在侯府的后罩房里,拖着残躯病体凄楚地故去。
难道这是她临终的一场梦?
徐复祯掀开衾被,赤足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面锃亮的金银平脱花鸟纹铜镜,怔怔地看着镜中人。
镜子里的少女长发披肩,未着一饰,睁着茫然的大眼睛与她对视。
徐复祯轻轻拨开额发,露出了圆润光洁的额头。
当初秦萧和王今澜幽会被她撞破,秦萧失手将砚台砸到她的额角,自此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如今镜面里的额角光洁平整,哪有半分疤痕的痕迹?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
所以现在真是四年前,对吗?
可是怎么会回到那个时候?
对于四年前的这场病,她没有太多印象了。
可是她心中隐约觉得,她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
徐复祯竭力思索着,回忆忽然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曾经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建兴元年,六岁的皇四子登基后,蜀中的成王入京当上了摄政王。
成王身边的头号谋臣霍巡,入京后封了参知政事,位同副相。
霍巡!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
霍巡在投入成王门下之前,曾经是秦萧的门客!
那时还是门客的霍巡对她一见钟情,向她表白,被她毫不留情地告诉了秦萧。
自此,霍巡被逐出京城。
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辅佐成王入京当上了摄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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