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应如灯灭，谢清姝想。这么多年，她终于走到了这个位置，以一命报一命的姿态，站在师尊傅回舟面前。
她中了毒，境界跌落，此番重回宗门是混元仙宗设计好的一出请君入瓮，但是没关系——
谢清姝手持玄隐，从衍清宗山脚而上，一路过关斩将，在山道与同宗弟子厮杀时，突然天降瑞雪，一弟子喊道：“洞明仙尊，洞明仙尊出关了！”
细雪顺着风落在谢清姝的眉眼发间。衍清宗的小辈资质真是愈发不行，这种时候还敢分神？趁围攻她的人不注意，她挑剑而起，一道剑气将其掀翻在地，直奔令这天地异象之人。
明明统一宗门服饰为白，那人偏爱穿一身黑，在衍清宗上下全白的人堆里本就扎眼，出场还自带玉絮纷飞。
墨发高束头顶长冠，鬓发打理地一丝不乱，领口袖边绣着金丝流云纹绲边。黑衣滚金边容易显得人居高临下威而不露，傅回舟却少见地穿出了内敛疏离之感。
那人稍稍抬眼看自己一眼，谢清姝便呼吸一滞，手中之剑立马偏了方向，与傅回舟擦身而过，连一缕发丝都未带下。
“胡闹。”
听到这熟悉的句调，昔年旧影浮现，谢清姝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现在可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她凝神，朝傅回舟再挥出一剑。傅回舟却是身形不移，一柄灵剑兀自出现破空而来，刹那间出现在谢清姝面前，接下她这一击。
谢清姝被震得虎口发麻，她被傅回舟一剑击退后，用衣袖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抬眼一看，发现傅回舟看自己的目光很奇怪。她无所谓的别开眼，自个修为有异被师尊察觉也正常，毕竟傅回舟刚刚那剑怕是连三成力都没使出。
“再来！”
傅回舟不为所动，只是垂下目光，淡淡开口道：“收手吧，你打不过我。”
走到这步，谢清姝哪有回头路可言，她握剑又紧了几分，再次朝傅回舟奔去。
傅回舟神情淡然，仿佛一如往日，她出剑，他喂招，主打一个点到为止。谢清姝看着傅回舟的脸，思绪控制不住地发散，同时她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既然求个心甘情愿，何不回一趟衍清宗。
那道语气平淡至极，甚至不屑于改变音色进行伪装。
没事，不就区区毒发，谢清姝深吸一口气，她还能坚持。
一不留神，傅回舟操控的灵剑与她侧身擦过，半边发髻散开，半搭在肩上。
傅回舟将灵剑归鞘，静静看她，仿佛此举只为向她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谢清姝回头看去，散落下来的头发半遮住她的视线，那一瞬间他仿佛想了很多事情，仿佛又什么都没想。
“师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谢清姝把目光重新移回傅回舟身上，她笑笑，下一秒却发狠用玄影划过左手，顿时血如泉涌。
“天慧剑心之体，确为当今天下最好的炼器材料。”
话音刚落，谢清姝以血祭阵，单手掌心向下，另一只手双指并拢，玄隐剑在身后一分为数，随她指尖一挥，剑雨倾泻而下。
混元仙宗诬蔑她误入歧途弑兄还要弑师，将屠城烧村等魔修之迹强加在她身上，口口声声仁义礼法，就为了将这颗天慧剑心占为己有。
不愧是天赐机缘，这效果，难怪惹人眼红。
傅回舟见谢清姝要以命行禁术，忙向前冲去，在纷乱的灵剑挥剑穿行，试图找到玄隐剑真身打断谢清姝施阵，但没想到一刹那谢清姝出现在自己面前，见谢清姝朝自己勾勾唇角，傅回舟猛地意识到谢清姝要做什么，但为时已晚。
谢清姝握住了他的剑，朝自己心脉刺去。
在剑雨之中，谢清姝捏碎了定魂镜，碎光四散，仿佛为这剑雨收尾。
谢清姝闷哼一声，看着师尊这柄剑没入胸膛，生怕她这天慧剑心之躯死不透，她还强撑着抽出来再补了一下。
命运不愧具有戏剧性。她想。傅回舟的本命剑未曾出鞘，刺穿她心脉的居然是这柄旧剑当归。
当时明月在，不见彩云归。
是个好名字。
幼年跟着傅回舟习剑，傅回舟就是用的这把与她对练。
谢清姝想起她那柄旧剑来，傅回舟作为师尊亲手所赠，剑疆也是傅回舟亲手所系，跟了她很多年，在一次历练中折了。她将残剑带回，再没有使用过。傅回舟问过她，要不要将此旧剑融于本命剑中，她拒绝了。
血糊住她的眼睛，视野里一片红。人影绰绰，光影虚渺，一晃如当年。
那时她被师尊发现，也是一身血污。其实那段记忆对她来说早已模糊不清，也就只能从同门口中拼出个前因后果：魔修屠村，她拿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弯刀，竟拼出条生路，等到了师尊，而后师尊将其带回宗门，收作亲传，成了他们的小师妹。
其实谢清姝只记得，她那时提着弯刀，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没想到一道剑气从自己身后杀出，将那与之苦战已久的魔修一击毙命。她回过头去，血糊住她的视线，景啊物啊都看不真切，但那身不染纤尘的玄白衣，这一记没想到就到现在。
谢清姝难得想长舒一口气，却因气血翻涌呛了血。身体摇摇欲坠，她站不稳，握剑的手松了几分力，来不及咽下的血溢出唇角。
没想到吧，世上仅有一枚的定魂镜，在她手上。无视境界的一次性定身法器，没想到最后是用在这里。
原来……人死前是真的会看见走马灯。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嘈杂疼痛都在离她远去，眼前人容颜依旧。
真是造化弄人。
原以为她这身天赋是得天独厚，没想到是却是此身误在我生前——剑骨炼体，剑心锻魂，以血肉供养，尝七情，后取之心头血，乃当今世上最强的祭剑材料；若此人心甘情愿神魂剥体，以身铸剑，则神器现，镇山河。
念是天道眷顾，写作为天下太平理应义不容辞。幼时提剑是为自己，在乱世中求存；少年习剑意气风发，也做过那么几个斩妖除魔平天下的梦。旧时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她笑了笑，这一生说起来，倒有几分像见到傅回舟那天开始的。
那道改变她命运的剑气、将她带回宗顶着各色目光收她为亲传、授剑教习十四年相处。说着山河易覆、人心难测，到最后她还是愿意相信傅回舟仍存良知，虽不说实现她幻想中的河清海晏，但总能击退魔潮，寻得短暂太平。
痛感逐渐消退，谢清姝看着傅回舟，要是她还有力气定要调侃一番：傅回舟那张脸居然还有如此情绪丰富的时候。虽大仇不得报，但一想到那群人以为稳操胜券，却被自己搅了局的模样，那也能称得上满意一二。
若真如传闻所言，她自愿献身，神器现世镇山河，傅回舟身为神兵的所有者，那五大仙门也必将其奉为座上宾，也算全了这一场师徒情分。
难怪都说死前一身轻，她终于可以不在乎所有，故友旧交死的死散的散，咎由自取也好，不甘心也罢，故事到这里终于可以结束了。
“师尊……”她动了动嘴唇，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这命……还你了。”她喃喃，也不知傅回舟能否听清。
谢清姝闭上了眼，定魂镜的时间过了，她听到清脆一响，镜碎神消，意识弥留之际，没想到还能闻到冷梅香。
冷梅香是她初来衍清宗的那几年很喜欢的味道。
她虽是被傅回舟带回来的，但总没归属感，也不敢叨扰师尊，平日待在自己的小院子，没事便以这冷梅香睹物思人。但随着她慢慢长大，心智逐渐发育成熟，冷梅香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身边了，这么浓郁的冷梅香……
不对！
谢清姝猛然一睁眼——熟悉……又不熟悉的房间？
这是在哪？她从床上坐起，条件反射捂住心口，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脉——谢清姝此刻的眼神却非常冷，治愈心脉本就难如登天，傅回舟如此所为何求。
——混元仙宗图她这颗天慧剑心，诬蔑她入魔，子虚乌有的罪迹全安在她身上。
自己的通缉令经傅回舟之手所下，而傅回舟很早便知道自己身负天慧剑心……谢清姝垂眸，这会又是一场算计吗。
她的手放在心口没有移开，强劲有力的心跳震痛了她的手，恍惚间她似乎听到血液涌动的澎湃。
一切都太显荒谬。
环视四周，虽和记忆中有所不同，但她可以确定这是她在衍清宗的居所。
傅回舟座下四人，前三人皆已惨死，而她濒死又活——傅回舟到底要做什么，她笑出声，握紧了双拳，一时不知道最该恨的是谁……
她可以理解师尊所行所举皆是形势所迫，但她绝不能接受这么多年只是一场算计。
谢清姝翻身下床，手腕一转便要唤出玄隐剑，她要杀到傅回舟面前问个明白。
但没想到玄隐消失了，自己还踩空摔倒在床边。
谢请姝爬起，不可置信得发现自己双手稚嫩，多年习剑的茧消失的那是一个干净。
双十少女突然重回垂髫，她马上打坐调息，试图将此情此景弄个明白，观心府识海一圈，没想到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心脉问题不大，但只有心脉问题不大，余下脉络大大小小损伤不齐，很明显有天材地宝滋养的痕迹。
傅回舟为救一命，还真是下了血本。
虽预感到了境界再一次跌落，但她实属没想到能一口气掉回筑基初期。
如果能有修士掉境界排行榜，她定为榜首。谢清姝此刻心情非常微妙，她是和傅回舟说过，怎么有些秘境只对特定境界开放，但傅回舟也没必要这么有求必应……这一下真是比混元仙宗对她还狠。
此情此景谢清姝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咬牙，只能等着“山来就她”。冷梅香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弄得她心神不宁，谢清姝气急败坏得睁开眼，没想到恰巧视线就对上云镜。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许反光，她起身，鬼使神差地朝那方镜子走去。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镜中人稚嫩未褪的脸，她还是愣了神，迟疑地伸出手去，慢慢与镜中人指尖相对。
她以为会看到一出人像扭曲、周遭大变的情景，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谢请姝眨眼，镜中人亦眨眼看她。
她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突然间响起的叩门三声打破了她们之间不存在的对峙。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透过禁制传过来，她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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