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菘笑了,那双圆亮而微微上挑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挤出眼角的几条细纹。
“不错,有些长进。”
顾兰安得了这一句称赞,眼睛亮了亮,随后又黯淡下去:“可是她没有去都察院,而是直接去了大理寺。”
“京都之内,还有不怕死的,敢助她。”
“去便去了,李桓光的考卷,她要看,那就让她看。”
廖菘放下手中的刻刀,指尖从手中那枚穿着细绳的竹片上滑过:“虽然已经有人告诉她了一些事情,但她一定知道得不多,否则不会堂而皇之地去大理寺取东西。”
“等她细细看完那卷子就会明白,这件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内阁那些古板东西为什么不保蓝笃屾?”
顾兰安面上闪过一丝疑惑:“儿臣不明白。”
“那便罢了。”
她道:“筠湘?”
筠湘站在殿外,只在门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奴婢在。”
“张炳去了吗?”
“回娘娘,厂督已经去刑部了。”
廖菘点了点头:“那便好。”
她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本宫这份大礼,要是送不出去,可是很可惜的。”
廖菘像是倦怠了,将手中刚刚雕刻过的竹片举起来,细细打量着。
顾兰安这才注意到廖菘手中的东西,小小的竹片,被刻出了一个舌形的簧片,在竹片下方,系着一根细绳。
他的眼底微不可察地涌现出了厌恶。
又是这东西。
母妃总是爱做这奇怪的乐器,做了无数个,哪怕手磨出血也要不停地做,然后再不停地塞给他,可他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
“安儿。”
廖菘的语调突然软下来,终于有了几分顾兰安心底所期盼的,母亲的模样。
“安儿,来。”
她朝他招手,面上尽是温柔的神色。
顾兰安站起身,带着一点希冀,走上前去,在廖菘身边蹲了下来。
冰凉的指甲摩挲着他的脸颊,女人将那竹片雕刻成的小玩意递到他面前:“这是母妃给你做的,喜欢吗?”
顾兰安依恋地把脸贴在廖菘的掌心,去感受廖菘身上的温度,可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竹片上,心底的戾气根本挥散不去,他疯狂地,疯狂地想将它捏碎,挫骨扬灰。
可他不能不喜欢。
他抬起脸,对上的是廖菘关切的,期盼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他太熟悉了,可是这样的神情,也只会和这个竹片一起出现。
他勾了勾唇角,声音沙哑:“……喜欢。”
他重复着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和表情,将竹片从廖菘手中接了下来。
“谢谢母妃。”
殿外的残花被雨水打落了,悠长的乐声穿行在雨丝之间,却如同那地上的花瓣一般,被雨水打碎了,声调渐渐变得曲折。
终于,那不着调的乐音停了下来。
竹片被随意甩在被褥上,温月惭侧着头趴在榻上,从身边拿起一张信笺。
这是蓝澄柠敲登闻鼓时,呈给蒋文宪的那封。
青栀在外头叩了叩门:“小姐,缇帅在府外,说是带了小姐要的东西来。”
温月惭的眉峰蹙成了一座小山,她声音含糊不清:“领进来。”
青栀退了下去。
蒋文宪约莫是在一盏茶之内到的。
青栀在门外向温月惭禀明,温月惭撑起半边身体,往门外看去:“屋内设了屏风,外头雨大,请缇帅进来说话。”
青栀闻言,打开了房门,蒋文宪站在门口,看着屋内那扇硕大的屏风,眼底暗了暗。
“大人客气,这怕是说不过去。”
“那就在门口说吧。”
意料之外,温月惭没有继续相请。
“青栀,叫人在外头支着棚子,围椅和暖身的汤水一起端上来,别叫缇帅在我这受了风寒。”
庭院中的下人登时忙碌了起来,青栀从蒋文宪手中接过木匣子,送进了屋内。
“找这考卷费了些功夫,不知那封信,大人解得如何了。”
“袁仁敬怒斩毒蛇,名相之首,典出何处,何以接状。”
温月惭示意青栀把木匣子放在床头,将手中的纸笺和手边一本《折狱龟鉴》一齐递给了青栀。
“缇帅看看吧,上头就这一句话。”
青栀绕过屏风,将东西交给蒋文宪;蒋文宪扫了一眼那张薄纸,又把底下的书翻了上来,书中折了一个角,顺着打开,正好是袁仁敬怒斩毒蛇的典故。
“这前一句,是说了个故事;从前有个旅人,暴毙在客栈中,官府调查时,认定是店主谋财害命,于是屈打成招。”
温月惭伸手去开那只匣子。
“御史袁仁敬在复核此案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遗漏的细节:死者装钱的布袋里有一个卖布开的‘质剂’,上头的外地官印是不久前印上的,而店主常年在此开店,不可能去过其他地方;以此为突破口,才找到真正的凶手。”
蒋文宪听着,在围椅上坐了下来。
温月惭说完,伸手将匣子里装着的考卷拿了出来:“前一句说这个故事,后面立刻接上‘名相之首’,牛头不对马嘴,反而显得有深意。”
她把墨卷展开,一列一列看下去。
李桓光的文章,题为《论心源澄明与吏治清肃策》,字字切题,言辞恳切,一定是一篇好文章,但其中引用前朝变法来引证“心源澄明”的重要之处,胆子实在是大。
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带着这个想法往下看,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文段,就是审案时用朱笔勾出的部分。
“然何以辨贤邪,当观其行迹是否合于道义,考其政绩是否泽于黎民,非可仅以私疑掩其忠贞。”
这就是被议为“讪谤朝政”的部分了。
温月惭轻轻捻着考卷的边角。
她记得,蓝笃屾的罪名除了结党,还有一项,是泄密。
结党的罪名和费如通有关;费如通的退隐,是嘉承帝不可被触碰的逆鳞。
依照卫陵所说,蓝笃屾出事前曾要联名上奏,不论所奏为何,祸事一定由此而起。李桓光这段话,看似只是尖锐了些,但是这个“私疑”一出,要是有心人来解,未必不能将其解为对于嘉承帝不辨贤邪的指控。
尤其是对于那些想要压下蓝笃屾奏请的人而言,在知晓蓝笃屾和李桓光有私交后,这更是一个祸水东引的大好机会。
想到这,温月惭想起了门口坐着的蒋文宪。
“听闻御史曾参蓝笃屾与李桓光有私谊,缇帅耳听八方,知道这事么?”
外头的雨剐蹭着鲜嫩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蒋文宪身姿端正地坐在门外,狂风吹不动他身上的厚重。
他喉头动了动,开口答道:“算不上是私谊。”
“哦?”
温月惭合上墨卷:“怎么说?”
“李桓光备考之时,在玉和楼做工,赚些灯油钱,被楼内的醉汉刁难,蓝笃屾为其解过围,二人就是在此时做过些交谈。”
温月惭冷哼一声:“这能被打成‘私交’,‘密会’?”
蒋文宪嗓子干涩:“见过,便够了。”
温月惭没有接话了。
姜汤送了上来,蒋文宪接过来,一饮而尽,登时觉得辛辣一路顺着喉间滚入腹中,让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缇帅早就知道,当时,没有说吗?”
“说了。”
他像是被这一口姜水呛着了,眼底有些发红。
“我为此挨了板子,不肯闭口,就再加数。可是我说不说没有什么分别。”
他握着刀柄,死死盯着屋内:“在这,该聋的时候你就得聋,该瞎的时候,你就得瞎,人得先活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蓝笃屾是我亲手拿的。”
风雨渐停。
他觉得喉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像是不来自于自己。
“自此之后,我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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