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四,元月在家中平平安安过了个生辰。当她阿母将那碗热乎乎的长寿面捧到她面前的时候,眼眶都微微红了。若不是百里长平送了她一只丑兮兮的妆盒,真险些流下泪来。
过完生辰,元月就十六了。
在东洲,已是可以同家中长辈一同参加宫中宴会的年纪。
每逢双七佳节,东洲宫内都会由朱夫人设宴,将适龄的年轻男女们聚在一起吟诗作乐。
但这宫宴自然也不是寻常小官小富都能参与的,多半还得是富甲一方或是朝中重臣的亲眷们。
虽大家嘴上说着随便赴宴,实际上那些家眷们哪个不是从几个月前就着手准备起了赴宴的一身行头,从服饰、香包、钗履、环佩,哪一样不是煞费苦心,盼望着能在七夕宫宴上争得些脸面。
前世的百里明月也不例外。
一两重金,鹅黄罗裙在身上换来了众人艳羡的目光。
又遵宫内嬷嬷提点,在千灯会前,提前多日琢磨了几首小诗,当夜吟诵出来,替百里氏争足了颜面。
最后,朱氏挑衅,当众邀舞,却不想成全了元月得文帝青眼,获封了郡主。
但后来,在朱夫人安排的宫内女教课上,也叫她吃尽了苦头。
如今,自她重生归来,一门心思都在为保全家人积蓄力量。
别人家的兵她无权管,但百里氏所辖,她都照拂得当,捐款捐物,别的不说,整个东洲军营能一旬吃上三顿大肉,然后顿顿饱腹的,也就她阿兄带的兵了。
但也因此,从前东都那些大小宴会,她都称病辞了,实在辞不了的,多由暖玉头戴帏帽替她出席,默默装聋做哑呆个一柱香点卯后便匆匆回府。
因此东都城内谣传这将军府的女公子,实是个一无是处的病秧子。
然,病秧子一说倒也有几分贴切。
四月春暖,元月依旧畏寒得紧。手脚冰凉,纵使马车里熏着银丝炭,手上揣着暖手炉,寒气还是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马车颠簸中,身旁的暖玉还在就今早的事儿絮絮叨叨个没完。
谁家女公子今日不是盛妆艳服,光彩动人去赴士林宴?
偏她家女公子前几日自己偷琢磨着剪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刘海儿,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藏了一半在后头,看起来倒像那朱夫人刚到都城时候的模样
这朱夫人自打入了安王的后宫,可就是这“四国”公认的第一美人了。
能被说与她相像,多是极高的赞誉,可唯独说像她刚到都城时的模样,并不是在夸人。
据说那日都城的风大得折了宫门前一棵老银杏,初来都城的朱沉沉见谁都低着个头,眼神躲闪,说话也小心翼翼。
厚厚的头帘遮住了一双还未显娇媚的眼睛,平常得好似一朵路边的小花,半分看不出名动四国时候的架势。
但这位可不是真的小白花。
百里长平极少在家中言他人不是,朱沉沉却是个例外。
朱氏因朱夫人的美貌鸡犬升天,享受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后,朱国舅就时常叮嘱朱夫人看紧这东都城内的贵女们。
因此有了凡赴皇家宴会之女子,必以巾纱帏帽遮面的规矩。就连原本男女可同席拼酒的东都诗会,渐渐的也变成了男女分席。
昔日治粟内史薛大人家的嫡女因在上元街头提灯回眸,被偶遇的画师入了画,得了文帝一声赞叹,回头进宫一趟,就传出了所订亲事被退,最后不得已下嫁商贾之事。
如此这般的事儿还有许多,但前世元月最后一次求进宫救兄长,却也是朱夫人帮了她。确切说来,应是朱氏见文帝对当时已长成了七八分美貌的元月动了心思,便以救兄长之名,迫元月自请和亲。
但实际上,元月本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入得宫。
毕竟敌国的老皇帝当时是迫于北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才暂时退的兵,他名义上要叫东洲的文武百官送女眷去江宁和亲,实际目的却是为下一次开战做准备,因此和亲之人,家中必要有人在东洲身居要职才好。
简言之,只要她被选上和亲,兄长自能从狱中出来官复原职。
至于朱夫人所想,既然目的一致,她便也顺水推舟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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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暑色退去。
自马车入了官道,行人便渐渐稀少了,元月本以为要下车盘查,谁知宫门口执勤的守卫见了百里长平,只行了个礼,便飞速放了行。
待车入了第一道宫门,马车从硬邦邦的泥地行到了一处狭窄颠簸的石路上。
两边由巨石雕砌的城墙往前绵延了几十里,挡住了外头想要窥伺这文帝宫内的人。墙头上能窥见几支长矛,却看不见人,每五步一个,能看的景色也所剩无几了。
这里的确比早春还冷些,已是夏日,墙头还有几枝春柳垂下来,真是城外暖风送荷香,缘何墙内春依旧?
车外骑马跟随车驾的百里长平,回头见已经离了第一道宫门有些距离了,便俯下身同她介绍了起来:
这文帝宫原是前东洲的宫殿,路两边原本植满了银杏,秋日甚是好看。后来文帝登基命人改造宫殿时候,将银杏全砍了,这最后一株,也在朱沉沉入宫那日被大风吹倒了,从此这宫道上再没了生机。
元月想象着叶如碎金,落到宫道上铺成绵延几十里的金色地毯模样,不知不觉,随着车夫缰绳一收,文帝宫的侧门到了。
暖玉停了唠叨,替明月系上帏帽遮面,等了许久,却只一个小宫人斜倚在门柱上打哈欠,强调那引路的宫人先要安顿好某个文官的女儿再回。
细细想来,元月前世光顾着复习嬷嬷教习的礼仪,却没注意到如今太尉府乃至武将在朝中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宫内看门的小宫人最是会看人身份下菜碟的。
此番隔着帘子,她也感受到百里长平正压抑着薄怒的情绪。
然而远处却时不时传来叮咚清脆的宫乐声,伴有东洲文士们的吟诗诵对。
受到这些声音的蛊惑,元月撩了帘子一角,想往里窥伺这番许久未见的和平之景,却被眼前的帏帽挡住了视线。
等了许久,那引路的宫人才匆匆小碎步赶来。一眼便瞥见元月自个儿掀开了马车帘子,微微蹙眉,却又飞快收敛了神色,同马车外的百里长平行了一礼道:
“少将军与姑娘请。”
暖玉见那宫人蹙眉,赶忙将车帘子抚下,搀了元月下车。
又使了个眼色,阻止了元月本要自己整理衣着的手,再从后头接过丫鬟递来的羽毛仔细替她整理了一番。
百里长平将马递给那宫人,就在一旁无事安静得看元月拾掇,待她收拾妥当,露出一脸欣慰的笑意道:
“吾家有女初长成,阿兄今日算是深有体会了。”
元月脸微红,百里长平长了元月八岁,却自他十五岁父亲去世那年起,就接管了整个太尉府,甚至是东洲武官们的大小事宜。
眼见着元月今日已到了能参加宫宴的年纪,他一时心中自是如老父亲一般感慨万千。
士林宴办在七夕还请了女眷入宫,文帝自是有意为太子相看太子夫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但今次大办,却是还别有深意,文帝下旨为太子遴选伴读,南山学宫开学在即,东洲除太子外另有六个名额可以免试入学。
因此,与其说东都贵女上心,那些士子们才是一位难求。前些日子,各方势力为了一个伴读名额,还在长街上公然干起架来。
值得这些自诩名士的世家子弟当街大打出手的南山学宫也自是有它的魅力所在,传闻自南山学宫出仕,据成绩排名,可直接获封郎官,郎官位列九卿,是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却仅是南山学子的起点。
但,南山试每届最多仅通过三人,宁缺毋滥。且四国学子,人人心向往之,自考得中的几率,却是比状元还低,这免试名额人人不都得抢一抢。
那带路的宫人将二人带进了文帝的后花园,园子里头一副江南水乡的婉约景致,才子佳人笑语嫣嫣,好不热闹!
见有新人来,两旁的宫人纷纷行礼,华服官员和女眷全向着这里侧目,但只一眼,便又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喧闹。
“宫内小团月,人间不二泉。”
这园子虽小却别致,一汪山石里流出的泉水将园子分隔成了两岸,初升的团月倒映水中,光水流转,竟还有仙气腾升,走近了,暖意缭绕,元月细细感受着那泉水的温热,又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百里长平刚踏入园子,立刻就有几个官员带着家中小儿围上来俯首作揖。
元月按理本该回避,事实上当年她的确是这样做了。
但今日,她不知怎的就也驻足等在了兄长身后。
却也因此瞧明白了那群人其实与兄长并不相熟,但也算是些都城之中叫得上名号的达官贵人们。
元月一一行了礼,便静静立在一旁侧身等百里长平跟那些人寒暄几句有的没的。
直到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笑盈盈开口:
“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儿,前些日子拿到了朱国舅的举荐信,往后在军中,还要仰仗将军多多照拂。”
一瞬间,兄长战败,因七宗罪被下狱要择日问斩的记忆回流。
暖天里元月只觉心口一阵绞痛,寒意自脚底爬满背脊,在人声鼎沸的士林夜宴中,她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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