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要说服姜皓,眼下却忽然说服了自己,秦昶一颗心砰然大作,静夜中连对面的人也听得分明。
一把按住胸口,他强笑一声,“刚在宴上多喝了几杯……”
他大概是有点醉了,说的胡话连自己都信了。
“那也不成啊太子爷。”姜皓是个明事理的人,觉得他说得都对,但刚被公主任命正职,玩忽职守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不能像徐骋那样。
然而受人恩惠,他姜皓也一定会报答,“太子爷,姜某在此,是想给您传句话……”
公主下午在廊下召见徐骋,并未避着外人,他在附近巡卫听到几句,跟徐骋共事多年,说不得,对那人的禀性还是了解一二。
背后告状这种事,秦昶早有预料,“没事,我人正不怕影子歪。”
他大度一摆手,对姜皓这番示警,倒是多了两分想法。
过去他跟公主身边人处得不好,平白给自己造成许多障碍,难得有机会扳倒徐骋,换了这个心眼比较实的姜皓,他觉得大有可为。
现下就要印证一下这个想法,秦昶眼望前方一片静谧殿宇,唯有零星几点幽暗灯火,“姜兄,你看……”
姜皓坚守原则,仍是摇头,“公主已经歇下了,昶太子请回吧。”
“你有没有听过,法不传六耳?”秦昶灵机一动,再接再厉胡诌,“实话跟你说吧,下午那会儿,公主特意悄悄嘱咐我,今夜来此密谈,不然你看……这才一更天,公主也就刚用完膳,这么早熄灯就寝,她自然是在……”
他把“等我”俩字含在嘴里,眼露矜持,含蓄地引导姜皓想入非非。
若在平时,胆敢这么着污蔑公主清誉,姜皓一定会命人把他叉出去,但联想到今天是公主的及笄日,还亲自择婿,而这人正是其中之一,且……
刚才那三连问,姜皓甚为苟同,公主对这位,确实有点不一般。
“兄弟……”秦昶最后下一剂猛药,语重心长道:“三日后,待孤取得《水经注》,迎娶公主回北齐,乌衣卫也要一同前往,将来你我相处时日……且长着呢。”
姜皓心下一凛,终于拿看待未来驸马的眼神,深深注视他一瞬,心防尽溃。
“如今我仍住铜马殿,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放心吧,进去跟公主说几句话就走。”
秦昶脚步轻快从他身前越过,意识到从今日起,徐骋已成过去,琼华殿再也不能对他拒之门外,心头一阵畅快。
寝殿里,梅染见公主不多时就睡沉了,静悄悄挥手示意,宫人们落窗纱的、放帘幔的,四下无声行动起来,收拾妥当后鱼贯退出。
公主眠浅觉轻,睡着时一贯不许人在旁发出丁点响动,梅染到案边点了一炉沉水香,示意竹青守在外间,她则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到小厨房给公主准备晚膳。
秦昶先是潜进侧殿,顺着顶梁一路摸进来,探头向下望去,整间殿黑沉沉的,只余幽光几许,轻纱微拂,拢起一室甜香。
美人靠上,美人儿小小的身子蜷成个虾米,宽大的靠榻倒空出一多半,卧了只体形肥大的橘黄猫儿。
梁上君子悄然落地,动静比一片树叶落下大不了多少,外间伏在小几上的宫女全然未觉,倒是榻上的猫儿微微动了动耳朵。
秦昶蹲在榻前,跟那猫打了个照面,脸上神情多少有些愣怔。
一人一猫,同样色泽的眼对视一瞬,猫儿的黑瞳蓦地放大,应激地冲他吡了吡牙。
秦昶赶紧把一只手递上去,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向它咧了咧嘴。
敞奴见这人颇为识相,勉为其难拿两只前爪抱住手。
秦昶便趁机在它雪白肚皮上挠了一下,跟它比口形:小祖宗别声张,下回给你吃肉。
猫儿两只后脚蹬在他手上,用力踹了几下,秦昶不为所动,它便试探着张大嘴,尖利的牙抵在手背上,意意思思的啃了几口。
秦昶逆来顺受,只求它别在这节骨眼上捣乱就成,目光瑟瑟缩缩,这才移到虞莜脸上。
小磨人精睡着了还皱眉,像是梦到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了。
秦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忆起头回摸进琼华殿的那个午后,她也在睡觉。
随着思绪,目光飘到她睡得有些凌乱的乌发上,恰好见到今日送她的那对珠花,好端端簪在上头。
他无声笑起来,眼眸弯成月牙,轮廓漂亮的唇角高高扬起,伸出手指在红燕子上戳了一下,心情莫名雀跃。
虞莜这一觉睡得很沉,她一向多梦,此时梦境凌乱,层层叠套。
一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太极殿批阅奏折太累了,伏在龙案上小憩片刻,梦见龙舟入水,她被一股巨力掼进湖底,成了只无所依托的孤魂野鬼。
一时又不知怎地,回到及笄那日,这一次,她没去管那劳什子好逑宴,请了朱允温他们几个去漪清园相看。
后来,神憎鬼厌的狼崽突然闯入,非要拉她走,口中神神叨叨,说要娶她。
下一刻天地翻覆,她站在建康宫前,烈焰冲天中,秦昶一身黑衣手提长刀,一手拉着她,刀尖指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皇兄。
“杀了他,好不好?”秦昶问她。
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渗出泪来,连连点头,“好,你杀吧!”
雪亮刀锋在眼前划过,她听见秦昶冷酷的声音,“跟我走,我替你报仇……”
虞莜猛地睁开眼,对上面前的金眸,昏暗中,那双眼深邃难明,仿佛暗流涌动下的旋涡,拉扯着她坠落,分不清今夕何夕,梦境与真实。
眼前之人与梦中挥动屠刀的秦昶相重合,她缓缓勾唇,慵倦的眸浮起一丝笑意,抬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到底这是场梦,还是真实存在。
纤指犹疑不决,顺着轮廓向下,在他下巴上挑了挑,初醒的嗓音微醺。
“阿昶……我跟你走。”
秦昶盘膝坐在地上等她醒来,谁想竟等来她的调戏,耳根腾地蹿上火辣辣的热意。
“你、你……”
他一时语塞,瞧见她微垂的杏眼,眼角还带着点泪光,顿时怜意大起。
懂了,小磨人精如今的日子不好过呢。
本着礼尚往来——她摸他,他也不能吃亏,伸出手,要替她抿掉眼角的泪。
虞莜眸光一凝,向后躲开。
秦昶的手不尴不尬举在半空,顿了顿,满不在乎收回来。
“嬿嬿,你有难处,就跟昶哥哥说。”
杜相那老狐狸,暗戳戳针对她不是一日两日了,就因为他家的傻儿子攀附不上,便四处造谣,传她天生慧眼,这是捧杀啊。
我能收拾小的,也能替你收拾老的。
你能帮我灭国么?
话到嘴边,虞莜一时难以确定,“你来做什么?”
“我……”秦昶又是一窒,下巴上柔滑的触感尚存,这人怎么撩完他就不认帐了呢。
他故意拿手蹭下巴,开门见山,“那本《水经注》,是不是在杜相手里?”
昏暗中,虞莜盯着自己的手愣怔出神,拿起来在眼前看了一会儿,确定不是透明的魂儿。
原来,是真的回到五年前了。
她坐起身退到靠榻另一头,跟他保持开一段距离,敞奴懒懒翻了个身,挪到她脚边卧下。
“你这猫儿养得挺肥啊。”秦昶没话找话,在猫背上撸了一把。
敞奴回手就是一爪子,他躲得飞快,顺手朝尾巴尖弹了一指,心里指桑骂槐:没良心的小东西,翻脸不认人。
“没错,《水注经》在杜相手里。”虞莜点头,“你有办法弄来么?”
原本秦昶准备好一肚子套话的说辞,没想到答案到手的轻而易举,简直就是她故意放水。
他信心大作,拍拍膝头站起来,“那当然,你就放心吧,重阳那天,我一定会带着《水注经》……来娶你。”
他大步向外走去,心头不无得意。
小磨人精自己说要跟我走的,可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赖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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