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一共有四层,每一层放置的东西不同,乐桓宁来不及停下细看,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这些东西会将他引向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及至最后一层,乐桓宁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头顶的钟声依旧在不停回响,瑞德尔爵士坐在石砌的台子上,远远眺望着城池的方向。
“爵士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
乐桓宁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旁。
瑞德尔爵士的西装滚上了一层灰,他失去了当花蝴蝶的资格,一股死寂沉沉的氛围笼罩着他。他注视着地平线上即将消逝的阳光,低声说:
“乐老板,你说灵魂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乐桓宁心里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地说:“为什么要这么问?”
“有点好奇罢了,对于AI来说,灵魂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它像镜中花,水中月,不管别人怎么捞,捞到的只有破碎的残影。”
瑞德尔爵士早已和他们分开的时候不同了,此刻的他像是被真相强行拔高的幼苗,带着脱离土壤的根茎,不安地向这个世界求助。
许多人都问过这样的问题,他们或许不是在问乐桓宁,而是在问自己,问这个世界,问所有和他同样迷茫的人。“灵魂”一词就像人类留下的至为晦涩的书简,每一个符号都宛如天书,却又引来成千上万的AI飞蛾扑火。
可是和面对望云时的感觉不同,瑞德尔爵士是真的迷茫,或许他并未将灵魂视为某种至高无上之物,而是一种与己无关的,不想要,却又深陷其中的东西。
“灵魂是什么,爵士先生,这问题太高深,我也只能说一些自己的见解。”
“自古以来,人类对灵魂的释义不同,有的人觉得是一种品行,有的人觉得是潜藏在内心的人格,人类有很多关于灵魂的作品,其中也有一些矛盾之处。”
“失忆的人会性情大变,转世的人会了却前缘……虽然这些大多出现在文艺作品里,并未得到科学的证实,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指向。”
瑞德尔爵士似乎听得入了神,连站在旁边不远处的阿努比斯都静下心来,等待他接下来的高论:
“灵魂,也许是一个人记忆的总和。他的学识、经历、人品、性格都是通过记忆构建的,每种因素都是煽动风暴的蝴蝶,它们交织在一起,共同缔造了完整的人生。”
“赤城之心也好,纠葛的感情也好,令人敬佩或不齿的品德也好,每一种浮于表象的结果背后都有成千上万的回忆予以连接,它就像指纹一样,由不同的因素组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回忆不同,所以每个人铸造出的灵魂也不同。”
嗯,是这样的,乐桓宁想。
这话不止是说给瑞德尔爵士,也是说给自己。他这段时间无数次考虑过灵魂的问题,也许是频繁出现的变故改变了他得过且过的想法,又或者他确实对此产生了怀疑。
更有可能,是为了阿努比斯。
难道AI当真无法获得灵魂吗,难道它必须是生物的特权?如果人类像电视上那样,演变为数字生命,那灵魂是否还存在呢?
瑞德尔爵士似乎陷入了深远的思索中,片刻后,他喃喃道:“这样啊。”
“那,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回忆,是不是就说明他的灵魂也不在了?”
这话听上去就有点惊悚了!
乐桓宁不敢妄加揣测,只能小心发问:“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乐老板,我的家族可能并没有我想的那么无辜。”
这话的意思是……
瑞德尔爵士终于转过头来,像是即将在沙漠中渴死的旅人,疲惫地看着乐桓宁:“你已经看见了楼下的那堆东西是吗?”
“是……啊。”
乐桓宁拖长了调子,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预感要应验了。
“那是我们整个家族,是瑞德尔家的杰作,你知道那些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乐桓宁想说不知道,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那句“不知道”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说吧,我听着。”
瑞德尔爵士从兜里掏出了一样东西,乐桓宁定睛一看,那是一枚仿生人的眼球,和他眼眶里的一模一样。
既然他将此物比作瑞德家的遗物,那就不是从沙坑里找到的。乐桓宁想到方才看见的人皮,这东西应该和它一样,也是这座塔里的一部分。
“他们想用遗留的数据再一次创造当年的神话,他们想换掉身上的这副躯壳。”
“多少年了,还在做这样的春秋大梦,真是太可笑了。”
乐桓宁垂下眼,片刻后问道:“还有呢?”
“他们认为,只要将自己的数据转移到仿生人的中枢内,就等于转移了灵魂。”
瑞德尔爵士说到最后,似乎是笑不出来了,塔顶的沉默犹如烈火,炙烤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唯有钟声依旧,渐渐扩散到荒凉的沙漠中。
“AI哪有灵魂,AI最多就是这副身体的寄生虫,就和寄生在蜗牛身上,等着鸟雀捕食的那些一样。”
瑞德尔爵士抬眼看向乐桓宁,刹那间,乐桓宁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奇异的东西。
“太狂妄了,不论是过去的人,还是现在的AI,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真的是太狂妄了。”
他们需要敬畏的不是神明,而是让万物萌生、毁灭、最终又归于沉寂的,自然本身。
“恭喜你,爵士先生。”
乐桓宁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向瑞德尔爵士鞠了一躬:“如果一个延续上千年的错误能就此终结,那么你就是这个家族最伟大的人。”
瑞德尔爵士微微一怔,喃喃道:“最伟大的人……”
从小到大,没人当他是最伟大的人,他吊儿郎当,不干正事,依靠着家族的名誉,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花瓶”这一角色,只要完成中心AI下发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任务,他就能在上城区的一众名流中苟且偷生。
别人觉得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何德何能,难道就凭他嘴上的这几句话吗?
“乐老板,你的安慰我会记住的,这是我从塔里找到的,没什么用,就送给你吧。”
瑞德尔爵士狠狠捏碎了手里的眼球——乐桓宁眼眶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眼球中藏着一枚小小的芯片,和AI使用的中枢不同,这是一种数据存储器。乐桓宁不禁想到当初深入敌营时看到的那台缸中之脑,以及连在少女背后的数据线。
必须通过硬件存储的,就是一定不能让中心AI发现的。
“这是你父母的遗物?”
随便拿人家父母的东西好像有点不太好吧。
“不止我父母,这是我整个家族的遗物。”
乐桓宁捧着芯片一个趔趄。
“但是里面存着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我想应该对你很有帮助。”
对他有帮助?
乐桓宁收下了芯片,对这份额外的小费感到非常疑惑。
旁边的钟敲久了,听得人有些心烦意乱,乐桓宁想趁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他望着底下的教堂,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我们在来时的路上看到追你的那个仿生人了,你是怎么摆脱他的?”
瑞德尔爵士的表情有些奇怪。
乐桓宁张着嘴,后半句话随着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想法缓缓冒出了头:
“你不会,压根就没有摆脱他吧……”
“他掉下来的时候被岩石刺穿了,动都动不了,你们是在哪儿看到他的?”
乐桓宁整个人都觉得有点不太好。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真相放大了他们的感官,也许瑞德尔爵士的话实在细思极恐,乐桓宁听到塔下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伴随着头顶的太阳渐渐落山,无数藏在地下的怪物们破土而出,带着之前消失的仿生人一股脑儿地堆在塔下,用它们巨大的鳌足敲击塔身,仿佛要将这座塔就此铲平。
经久不息的撞击声盖过了钟声,古老的高塔在怪物们的拆迁下土石飞溅。三个人犹如坐在孤舟之上,眼睁睁看着船下的木板渐渐碎裂。木板下,凶猛的鲨鱼已经环绕四周,做好了奋勇扑食的准备。
阿努比斯:“爵士先生,时运不济啊,看来会动的仿生人不止一个,接下来的路有点难走啊。”
这是“有点”的程度吗?
瑞德尔爵士久居上城区,连下城区居民在下水道里抢食都没见过,哪经历过如此阵仗。他再也不敢坐在台子上伤春悲秋了,愤懑的爵士先生彻底被现实打回了人间,害怕地缩在乐桓宁身后,像只树洞里探出头来的麻雀。
“乐老板,想想办法啊!”
乐桓宁嗤笑一声,豪迈地说:“我哪有什么办法!”
瑞德尔爵士:“……”
土石掉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这座高塔承受了命里不该有的撞击,正在飞速地坍塌陷落。
乐桓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怪物挥动的鳌足——这群怪物之中,似乎还有一个小的,正骑在大怪物的脑袋上,凶猛地指着乐桓宁。
乐桓宁:“爵士先生,问句正经的,你得到的资料中有没有销毁仿生人的方法。”
阿努比斯一听,立马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他们身上有你要用的东西,销毁之后你怎么办!”
“宝贝儿,要是我们不销毁,可能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群怪物与仿生人共为敌人,虽然怪物的威胁更大,但它们是毕竟是生物。是生物,就会死。可仿生人不同,乐桓宁亲自体验过这种犹如丧尸一般悍不畏死的手段。
乐桓宁指着对面那座教堂的穹顶,厉声道:“想办法过去,放弃这座塔,不能让它把我们埋这儿!”
高塔离教堂的直线距离约莫十五米,跳过去的话必然会摔得粉身碎骨,和跳楼没有什么区别,除非有绳索,可他们又不是出来露营的,谁会随身带着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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