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不在乎您的美丑。
如果乐桓宁是个货真价实的AI，那他绝对会这么说，可惜他虽然脱离了混乱的人类社会，内心却常怀恻隐，不忍打击这位年迈的机器人。
“您这样很酷，我非常喜欢。”
乐桓宁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仿生人的脸上露出了和人类如出一辙的笑容：“现在需要为您做些什么吗？”
时间还早，窗外的阳光刚刚冒了个头，铺在墙角立着的一个铁皮柜子上。斑驳掉漆的柜子如同一个长满了老年斑的时光旅人，无声地向世界炫耀他的功勋。
沙土弥漫的世界到处都能看见浮动的灰尘，它们隐藏在浑浊的空气中，却无法滑入机器人的身躯——
机器人终究不是人，不需要呼吸，也不需要用过滤器滤掉这些碍眼的杂质。
“乐先生，请问您读书吗？”
年迈的机器人坐在椅子上，用他快要失灵的视觉处理器扫描着面前的帮工。
乐桓宁皱起眉，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雁先生似乎并不觉得冒犯，他用苍老的声音重复道：“您读书吗？”
AI是不需要读书的，他们天生就掌握着所有知识，一切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都可以化作电信号，储存在他们庞大的数据库中。
乐桓宁不知道雁先生为什么有此一问，他思忖片刻，挑了个比较诚实的回答：“很久没读过了。”
从他来到AI的世界起，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坐下来读书了。
雁先生露出了微笑，继续他无所事事的闲谈。
“有人说，‘书籍是通往智慧的阶梯’①，拥有智慧的人总是读过很多书，他们才华横溢，文思斐然，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诗篇。”
乐桓宁静静地听着，心里想，这个智慧一定不是他在学校里掌握的那些编程手段。
“可是我也读了很多书，我们都读了很多书，为什么我至今也写不出那样的诗篇呢？”
偏斜的阳光终究落在了灰暗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在两人之间缓慢地摇摆。
乐桓宁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AI会读书么？不会，它们就像人类设想的最美好的未来那样，天生就掌握着一切。它们不需要花费心思，所有知识都能通过电信号瞬间到达处理器，再以优异的学习能力向外发散。
可是，无论多么智能的AI，都只能在原始诗篇的基础上延伸，它们可以将“1”变为“正无穷”，却无法从“0”到“1”。
“人类的世界也不总是充满天才，大部分人都是平庸的。”
就像他一样，即使是优秀毕业生，也只是一个找不到工作的优秀毕业生，人类的世界还有大把大把的规则与暗礁。
“平庸的人有平庸的活法，他们赤/裸裸地来到世界上，用尽全力拥抱美好，即使无法以言语诉诸，但依然阻挡不了那颗炽热又坚定的心。”
乐桓宁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笑了起来：“这也许就是他们活在世上的意义吧。”
雁先生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出声，直到乐桓宁以为他被自己喋喋不休的宣讲说睡着的时候，听觉处理器终于接收到一段信号。
“您真是一个博学的人。”
博学吗？反正乐桓宁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万事屋老板罢了。
嗯，也许挺博学的，至少自己以前连老板都当不上。
“今天天气不错，乐先生，您能陪我去外面转转吗？”
顾客就是上帝，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上帝，至少雁先生是他目前的“信仰”。
乐桓宁为雁先生取来了铁皮柜子里的大衣，两个人走出晦暗的房间，来到了阳光漫溢的街道上。
远近无风，街上的黄沙终于有了休息之机，全都安安静静地沉睡在黑色的路面上。
乐桓宁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漫步在中城区一条人流汹涌的小巷子中，目力所及，忙忙碌碌的机器人像游戏里的NPC一样，进行着某些重复且无意义的动作。
乐桓宁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仿生人，他拥有和人类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反应——虽然都是通过信号实现的，但在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稀有的，漂亮的人。
“呦，这不是万事屋的乐老板吗，今天又有委托啦？”
卖衣服的老板娘正在外面晒太阳，温柔的阳光落在她交叠的合金手臂上，照亮了覆在表面的那层彩色的轻纱。
老板娘是这个巷子里的“红人”，她漂亮，会说话，也换得起新出的零件——和那些在马路上无所事事的街溜子相比，她是最像人类的那个。
乐桓宁微笑着朝她打了声招呼，老远抛下了一句没毛的话：“改天过来找你买衣服！”
老板娘“咯咯咯”笑成了一团，在街上捡垃圾的机器人痴痴傻傻地望着她，顺着乐桓宁的话大喊：“我也来！”
这下，老板娘笑不出来了。
雁先生看了眼乐桓宁脸上灿烂的表情，老旧的机械身躯打着哆嗦，颤颤巍巍地说道：“乐先生，您很受欢迎。”
乐桓宁笑容不改，将自己的灿烂对准了面前的老头：“万事屋嘛，总要多发展一点人脉。”
这样拥挤的小巷是中城区内再平常不过的街景，从前到后，五百米左右的巷子塞满了生气勃勃的机器人。
乐桓宁跟一半以上的机器人打过招呼，带着老头走向了中城区著名的景点——林叶湖。
林、叶、湖，无论哪一个字，都和面前这个人工开凿的小破池塘无关。
AI的世界早就没有年龄超过10岁以上的树木了——它们大部分都住在温室里，用特定的光照和水源培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砍下来做一些珍贵的必需品。
“林叶”这样的词，不亚于人类社会的“恐龙”，是世界的主宰者对未知生物所抱有的美好幻想。
至于“湖”……
乐桓宁打量着缺了口的池塘边缘，心里想，就算在他们那个环境污染到无可救药，到处充满了破烂的世界，湖泊也远比这个袖珍的玩意儿要气派得多。
“从前我还年轻的时候，经常和孩子的妈，那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来这儿散步。”
雁先生慢吞吞地走在空无一物的池塘边，像一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笑着说：“年轻就是好啊，腿脚利索，干活勤快，没人觉得你需要照顾。”
可事实上，就连“照顾”这样的词，也是AI理解不了的。
乐桓宁走在他旁边，听着老机器人喋喋不休的话语，想象着他所谓的年轻时代。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座湖依然没变，只有我变了，还有我死去的爱人。”
乐桓宁微微一怔，连带着声气也低了几分：“您的爱人已经……”
雁先生点点头，学着人类的语气，感叹道：“走了，走了几十年了。”
AI是不会死的，AI拥有永恒不息的生命，它们能获得真正的长生。但AI的社会不一样，在这个一切仿照人类制度的社会中，AI会随着机械体的报废而消亡。
难道数据也会受“肉/体”所限吗？
“您经常像这样怀念她吗？”
说“怀念”有些奇怪，AI之间的数据其实是可以互通的，无论那美丽的机器人有没有离世，都可以将自己的数据实时传输到另一个数据库中。
但在数据库合二为一的瞬间，两个AI也会理所当然地融为一体。
“‘怀念’吗，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觉得孤独吧。”
好嘛，“孤独”也出来了！
这些AI太喜欢用情绪词了，早在乐桓宁上学的时候，它们还诚实地告诉自己，AI没有感受孤独的能力。
AI就是AI，它们中正、客观又无情，如果人类想从它们身上获得情绪反馈，就会让它们扮演一个固定的角色，模仿那个角色的所作所为。
“这个世上除了我和那孩子以外，没有人再记得她了。乐老板，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
秉着优秀的职业素养，这时候的乐桓宁应该摇摇头，奉承一句“您说的有道理”。
可是他实在太好奇雁先生的精神世界了，乐桓宁沉思过后，诚恳地答道：“我不太理解您口中的‘孤独’。”
微风过处，平静的池塘表面掀起了一层含着金光的细波，无数沙尘落在水面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沉底。
就像人类口中的“感情”一般。
“其实我也不知道孤独是什么。”
雁先生停在池塘边，蹲下身，用自己脆弱的合金手搅起了沉底的泥沙。
“孤独，是忧愁的伴侣，也是精神活动的密友。②”
“人生而孤独，这就是世界。③”
雁先生吱吱扭扭地转动着它老旧的头颅，笑着说：“乐先生，您没有感受过孤独，无疑是幸运且不幸的。”
乐桓宁：“……”
风停了，池塘已经被泥沙覆盖，蓝色的水波终究变成了令人忧愁的土黄色。
雁先生从地上站起来，甩掉了胳膊上的水珠，对乐桓宁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人的一生，注定会走在孤独这条路上，但孤独往往没那么可怕，它会让你清醒地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
①：出自于高尔基。
②：出自于纪伯伦。
③：出自于《百年孤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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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孤独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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