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奏清一打开院门,便看见帝翀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篮,含笑望着她。
他头戴一顶白玉金冠,披着一件深枣红皮袄斗篷,左右两个酒窝,一深一浅,若隐若现。
“今日看着可比昨日精神多了,我带了些糕点,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食篮,酒窝又深陷了些,映着亮亮的眼睛,让她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奏清谢太子殿下好意。”赵奏清福了一礼,但手仍把着门,没一点邀他进去的意思。
帝翀尴尬地又笑了笑,“那……”
他盯着她的脸,“那就不扰你了,你多多休息。”说完,徐徐将食篮朝她手边送了送。
赵奏清点了点头,伸手去接时,帝翀却并未松手。
两人一手一边,执着食篮的柄。
她抬眸看他,只见他一脸委屈,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豊阳羹,还要铺满一层桂花的。但以前那个最会做阳羹的宫女已经不在了。我找了好些厨子,才寻得稍微像点的味道……”
他低下了头,两个酒窝似是盛了晚霞,“也不知你现在是否还爱吃阳羹,我便也带了些其他点心…要是合你口味,那就好了……”
赵奏清看着帝翀,心中的情绪复杂难以言喻。
在她眼中,帝翀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人。
说话时,他会认真地看着你的眼睛。而笑起来,他又时不时低下头去,不让你看到他,那双星亮的眼睛。
再次见到少年帝翀,赵奏清甚至开始怀疑樊思的话。
这样一个如光般的少年,他们之间那真挚的情谊,那一段无微不至陪伴她的时光,他怎么可能会将她封棺活埋?!
可,如果不是他和师伐玉,那又能是谁?
有谁还有这么大能耐,瞒过当今圣上,在封后大典当天将皇后引入灵箜塔做阵活埋?
会不会,他其实毫不知情?她不禁问自己。
所有都是师伐玉一人所为?
“奏清妹妹?”帝翀担忧地望着她,“哪里还不舒服吗?”
赵奏清收回了手,蓦然说道:“殿下,应该知道一阳宴上发生的事吧?”
眼中落寞一闪而过,帝翀转而笑道:“是听说了,但癔症也算不得什么大病,我前些时日很是劳累时,也总是恍恍惚惚,分不清梦中事……”
“再说,依大祭司来看,奏清妹妹这也不是癔症,可能是沾染了不洁之物,大祭司做几次法就好了。”
赵奏清心里一惊,昨日那要命的法阵,难道后续还有?
“昨日我那样子,殿下也见到了……再来几次,怕是秽物未去,我命先去了!”赵奏清悲戚说道。
帝翀也一阵难过,但还是回道:“你切勿担忧,大祭司法力高超,断不会让你有事。良药还苦口呢,何况这灵法?忍忍就过了。”
赵奏清一听,故意说道:“这病症与其他疾病相比,那可真是太幸运了!我身子无任何不适,只是……”
“做做春梦罢了。”赵奏清羞怯地低下头。
帝翀一愣,转而道:“奏清妹妹此话不妥,毕竟是病症,怎可放置不管?”
“我本来不疼不痒的,倒是那法阵,简直是从鬼门关走一圈,浑身难受,吓得人散了魂!”
帝翀听罢,递出食篮,道:“等下次大祭司再施法阵,我就在殿外等你,陪你一起。”
他灿然一笑。
赵奏清接过食篮,心下一沉。
“其实……我早就有这癔梦了。原以为那梦中人就是我命定情缘,哪想竟是师大灵使。所以一阳宴上见着师大人便吓了一跳,又忽闻被选为太子妃,情急之下才将那梦脱口而出。”
赵奏清说完,仔细观察着帝翀,只见他仍旧笑意吟吟:
“你得灵尊点化,这癔梦是为寻师大人亲渡的,可算不得什么情缘春梦!等大祭司施了法阵,自可痊愈。”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妹妹毕竟已过及笄,这话可不能再乱说,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进去吧,外面凉,我明日再来寻你。”说罢,他扬了扬手,转身离去了。
赵奏清望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重活一世,她突然发现,帝翀虽句句都是关心,但一旦涉及本质时,他总会敏锐地转了话头,绝不因她改变。
她说那阵法似鬼门关走一道,他却只说陪她一起,从未过问阵法做了何事。
她说癔梦都是师伐玉,他也完全不气不恼,仍旧那副温温柔柔、似笑非笑。
她突然发现,她完全不懂他。
上一世,她因儿时情谊,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帝翀重情,如此体贴入微,定是深爱自己。
如今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她才仿佛第一次认真审视起这个男人。
她突然大悟,她赵奏清何德何能,凭什么让这位九五之尊对自己做到如此呢!
如今最恨的,居然是自己的愚蠢!
砰得一声,赵奏清重重关上了院门。
此后一连几日,帝翀确实每日都来她这小院。
他也不进门,只是送些吃食衣物,说是奉母后之命,前来探望。
赵奏清二话不说照单全收,绝不跟自己过不去。
以至于原本清贫的灵修生活,现如今吃的是御厨私食,用的是蚕丝锦被,房里四角都摆上了金碳炉,再不至于晚上冻得醒过来扎马步了。
这日下午,她刚围着小院跑了十几圈,满头大汗之际,忽又一阵院门声响。
她狐疑地走过去,心想帝翀不是上午才来过一次,怎么此时又至?
“赵小姐。”
赵奏清一愣,居然是师伐玉,她赶忙开了门。
他今日一身白衣,也和上次的樊思一样,高高束起了发髻,一条长长的白丝绸带随风轻轻飘扬,像个弱冠少年。
“师大人万安,不知何事劳驾大人光临?”
赵奏清很怕又是来接她去那个驱鬼阵。
“来看看。”只见他莞尔一笑,抬腿便迈了进来。
赵奏清看他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杵在门边漠然说道:
“大人虽是灵神圣体,清心寡欲。但毕竟孤男寡女,怎可随意入云英女儿的小院!”
“怎么,那要像帝翀一样,每日扒在门边才是守礼?”
堵得她一阵语结。
“杵在门边,更是招眼。”
说罢,师伐玉走到小院中的石桌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倒显得他才是主人。
赵奏清关上门,慢慢挪过去,说道:“不会是又要抓我去驱鬼吧?”
师伐玉轻轻拂了拂石凳上的积雪,“正有此意。”,说着便轻飘飘坐下,“这次,由我来施阵。”
赵奏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自那日大祭司施法以后,我每日神清气爽,吃饱睡好!再也没有犯过癔症,看来已经痊愈了!”
“大祭司,真可谓妙手回春!就不劳师大人再出手了……”赵奏清舔着脸说道。
师伐玉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赵小姐这癔症真可谓来去自如。”
“前些时日,不是还跟殿下说,我师伐玉日日入你春梦呢?”
饶是赵奏清再厚的脸皮,此时也飘上了片火烧云。
“你!你监视我就算了,你连太子殿下也敢叨扰!”
师伐玉冷哼一声,并未理会,却说道:
“你这日日围着圈跑,武功可有所长进?”
赵奏清下意识回道:“我是想强身健体,跟武功有什么关系?”
“你见过谁跑圈来练武的啊?”她心虚地又补了一句。
师伐玉直直盯着她,慢条斯理道:
“胖了一圈,也黑了许多。在灵箜塔里呆得很是舒服嘛?!”
赵奏清一窘,没好气道:“你到底来干嘛的!”
师伐玉不禁哂笑:“你真的是,从未怕过我。”
怕你?我恨不得把你也封一次棺材活埋!她在心里恨恨想着,但嘴上却说道:
“我当然怕了!尤其怕你们那阵法!师大人……”赵奏清忍不住求道:
“我吸了这么些天灵气,早都被灵箜塔给净化了!人都在这了,就别折腾我了吧!”
赵奏清话都跟他挑明了,实在是经不住那破阵再折腾一次了。
“今晚三更,小溪院后竹林。”说罢,他便轻笑着站起了身。
“小溪院?”赵奏清一头雾水,“在哪里?”
师伐玉脚步一滞,转过身看着她道:“这里就是小溪院。”他又伸手指了指她身后,
“你来了这么久,都没发现那里有条小道,直通后竹林?”
赵奏清瘪了瘪嘴,道:“我是来修养生息的,哪有精力到处乱跑?”
怪不得她隐约听到溪流之声,原来这小院就叫小溪院。
她不是不知道那条隐秘小道,但皇宫里、灵箜塔到处都是隐秘,死过一次,她才不会随意乱撞。
所以从来都是天一黑,立马插门睡觉。
师伐玉轻笑一声,“不来,就让师傅再补一次阵。”
赵奏清急忙追上去,“大晚上,去竹林里做阵?”
师伐玉头也不回地飘出了小院。
赵奏清气得直跺脚,但也毫无办法。她只道,不管怎样,师伐玉现在肯定不敢动她,但又不知他在打什么算盘。
忐忑不安地直等到天黑,没想到三更这么快就敲响了声。
赵奏清盘算着,饶是等到快四更,才出了房门,顺着房边那条极细窄的羊肠小道摸了过去。
寂静的夜里,溪流声越来越清晰。
她蹑手蹑脚地跨过一道矮篱,看见不远处一条弯弯的小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溪后是一片黑压压的竹林。
赵奏清瞬间打起了退堂鼓,心道自己万不能再如此愚昧,又上了他们的当,于是二话不说就转身又往回跑。
谁知,后领一紧,她刚要惊叫出声,便被一个大掌捂住了嘴。
“直等了你一更才来!如今还又想跑?”师伐玉恨恨说道。
“记住,以后被人从身后偷袭,要这样……”说罢他抓起她的手臂,顺势将她整个人一推,将她的身子绕过自己的臂弯钻了出去。
“然后用你的腿猛踢。”他冷冷说道,“来,你再来做一次。”
赵奏清呆呆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不是要学武吗,就凭成天跑圈压腿,能跑出个高手来?”师伐玉揣着手,微昂着头看她。
赵奏清眨巴着眼。
月光下,他身上似是披了一层冷冷的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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