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瞳孔轻颤,泪光旋即将视线模糊,接着又听到宁晏礼略带讥诮的声音:“你可知,只需一道军令我便能让你二人今生不复相见。”
清冷的话音如同一支冰锥刺入心头,痛楚裹挟着凉意在胸口蔓开,明明鬓间的潮湿未散,青鸾却已觉浑身冷得发抖。
她抬头死死盯着宁晏礼的脸,终于开口:“我不愿嫁你,与陆衡何干?若没有他,也会有旁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旁人?”宁晏礼怒极反笑:“你以为他若不是陆衡,还能活到今日?”
青鸾浑身一滞。
她的反应尽数落在宁晏礼眼中,渐而激起他深埋心底的戾气与妒意。
眸中映出错落的睫影,他抬起青鸾的下颌,森然勾唇:“亦或是你以为嫁进相府,我就不敢动你?”
话音甫落,青鸾面色蓦地一白,额上的汗尽数成了冷汗:“金陵陆氏百年公卿士族,即便你有朝一日登上帝位,难道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夺取臣妻?”
青鸾素来知晓宁晏礼看似清冷的谪仙皮囊下,裹着的是怎样一副阴戾反骨,但却也未曾想到,他竟能谬妄到如此境地!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挑唇冷笑:“莫说日后,便是眼下我若执意要你,金陵陆氏又奈我何?”
“你!”青鸾瞬间如置冰窟,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她忍不住扬起手,却在刚要靠近宁晏礼侧脸时被一把抓住:“倘若你只为报恩,我可以替你还。陆衡一生志在戎马,你莫要为你那可笑的心思,反害了他。”
青鸾红了眼,挣扎着要抽出手:“你是在威胁我?”
宁晏礼反将她手背到身后:“我比你更了解陆衡。”
青鸾只觉绷紧的理智濒临极限,几乎声嘶道:“究竟是你了解他?还是你不肯放过我!”
一刹那的沉默,火焰终将外氅最后一片衣角吞噬殆尽。
宁晏礼用那深不见底的黑眸注视着青鸾,缓缓道:“莫不是回到霍府躲了两日清静就忘了?你与我皆身负血仇,早就置身暗处无法回头。难不成你要将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带给陆衡,让他与你共同背负前世的仇怨?”
他将她攥得更紧:“还是说你已甘心放下断臂、诬毁、鸠杀之恨,甘愿至此往后被淮南王府追杀灭口,甚至不惜牵累陆衡和霍家!”
凌厉的话语如一记重锤,青鸾只觉耳中仿佛“砰”地一声,心底好像有什么被赫然击碎,零落满地。
断臂、诬毁、鸠杀。
沉重的六个大字穿透皮肉,烙入骨缝。前世那些痛苦血腥的回忆再度袭来,鲜血淋漓间,她恍若坠入一道永不见底的深渊。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决意与“陆子远”分别时,自己早已想得明白,陆衡是活在晴空朗日下的人,而踽踽独行于黑暗才是她的归处。
宁晏礼所言不错,她怎能因一时贪恋陆衡给予的温暖,反而自私地将那样明朗的人拖入混沌?
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看着青鸾几欲破碎的神情,宁晏礼心中抽痛,也不觉放低了声音,抬手为她拭泪:“把你的顾忌都交给我,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淮南王府近日已有所动作,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李慕凌为自己报仇?”
前世恨意带着委屈翻涌上来。青鸾泪水如断了线的玉珠,紧紧咬住下唇。
手刃李慕凌是她做梦都想做的事。
“我会让李慕凌再次被俘于司马门下,”宁晏礼不断替她擦去眼泪,低声道:“前世的遗憾,届时由你自己亲手弥补。”
青鸾诧然抬头,眼眶湿红地看着他。
上一世李鳌与李慕凌父子二人便是被宁晏礼用计擒于司马门,而她却愚蠢至极,不仅舍命救下了李慕凌,还用毒簪刺中了宁晏礼,最后又因他一箭险些丧命。
所有的痛悔与纠缠仿佛就是从那一晚开始。
她为此悔恨过无数次,却不想有朝一日可能会将历史重演,真正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要给她这机会的人,竟是宁晏礼。
前世被她亲手害死的宁晏礼。
至此,青鸾已泣不成声,混乱断续地说出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为何,为何偏要帮我……为何不放过我……明明前世你亦是被我所杀,明明你该恨我至死……就像我恨李慕凌和淮南王府那般……为何偏偏是你……”
“不是帮你,是为我自己。”宁晏礼轻叹道:“你怎知那一晚就不是我的遗憾?”
他若能早些在内侍里发现她,若能在她出手前阻止她,若能在她逃走前留住她……
是否她就不会在后来遭受那些残忍的背叛与伤害,是否他们二人相背的命数也会因此改变?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将青鸾轻拥入怀:“何况你我乃是一丘之貉,你既知我底细,我若不护你周全,来日岂不是要被你牵累?”
青鸾心头揪紧。
一丘之貉……这是他二人曾经在棠梨宫时说过的话。
“待解决淮南王府前,这些日子随我待在宫里吧。”宁晏礼继续道:“他们为将你灭口已派了两拨人,你不在我眼前,我终日放心不下。或是你嫌宫中规矩多,我们就回府上住。”
宁晏礼少见的温和让青鸾泪水愈发汹涌。
两世的情绪交叠在一起,她只觉心脏像是被从数个方向反复拉扯着,不断将埋藏的旧痕撕裂,血流不止。
她有愧于陆衡,更不知往后该如何面对宁晏礼。
泪眼模糊中,她胡乱将他推开,忘了自己正在宫中,亦忘了擦掉泪水,转身便逃出了昭阳殿。
.
青鸾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她回过神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棠梨宫。
一路上无人阻拦,昭阳殿的内侍又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知道,这是宁晏礼的安排。
还好,他尚知为她留一分余地和颜面,没有当即拦下她,亲眼看着她在他面前崩垮最后一丝理智。
青鸾独自平复了许久,直到宫门将要下钥,才到御医院去寻霍长玉,打算与他一同出宫。
来时是童让带她进的宫门,如今想要出去,没有腰牌怕是有些麻烦。
因为李洵的身子,御医院前所未有的忙碌。
青鸾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通传的内侍出来回话:“霍大人眼下正在昭阳殿,怕是要到深夜才能出来了。”
青鸾刻意道:“可我记得今夜不是兄长当值。”
那内侍唉了一声,隐晦道:“霍大人医术精湛,又得侍中大人信任,以眼下昭阳殿的情况,这些日子怕是要日夜待命,还有什么当值不当值的。”
青鸾伏手道了句谢,便匆匆离开。
眼看宫门就要下钥,青鸾终于有些急了。
霍长玉在昭阳殿,而昭阳殿却有宁晏礼,她尚未想好要如何面对他,自然不能再去。
青鸾远远望着阊阖门前的侍卫,不禁感叹:出宫竟比入宫还要困难。
正待她一筹莫展之际,两驾马车停在了止车门前。
少顷,一皂袍文官从门内走出,向身旁两位同僚伏手道别,便掀帘迈上了其中一驾。
那皂袍文官侧身看不清面孔,但青鸾瞧另外两位面生,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也就随之熄灭。
若再没办法,她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寻霍长玉了。
“女郎。”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这附近除了自己还有哪位女郎?
青鸾旋即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驾马车缓缓向她驶近,身着圆领皂色官袍的文官掀起车帘,正微笑着向她望来。
一张与陆衡有五分神似的俊朗面孔,气质却是截然相反,不似陆衡的洒脱不羁,倒更多些温润秀逸。
青鸾很快将他认出,竟是日前刚由宁晏礼举荐,入了门下省做给事中的陆家二郎,陆羡。
她伏手恭道:“见过陆给事中。”
陆羡笑道:“你二兄知你在此,特让我带了出宫腰牌给你,送你回府。”
直到马车行出阊阖门,青鸾仍余惊讶。
陆羡倒不见外,微笑道:“我与你兄长素来要好,纵是不提三郎,你也不应与我这般见外,该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这事青鸾倒略有耳闻。
先前在提及陆霍两家婚约时,她便听霍远山说过,最早这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是从陆羡在娘胎里定下的。
彼时霍长翎三岁,陆夫人孕中数位妇科圣手都曾断言,她腹中所怀定是个女娃,两家夫人便就此定下了娃娃亲。
谁料陆羡出生偏是个男儿郎,婚约是结不成了,但随着两家小郎君长大,陆羡与霍长翎一文一武,性情倒是投缘,反成了挚友,也算上京城中一桩美谈。
青鸾笑应了一句“陆二兄”,但看着手中的出宫腰牌,心下却仍存疑惑。
陆羡方才所言,是受霍长玉所托,可这腰牌上写的却并非御医院,而是门下省。
陆羡入仕不久,刚刚官至五品给事中,门下省的腰牌除了他自己那块,旁的却不是随便能拿的。
陆羡素有惊才绝世之名,为人自是通达,早就看出青鸾的疑问。
他笑了笑,也不遮掩,直言道:“怀谦所言不错,果然瞒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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