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儿跪在刑室殿里,殿内幽暗森冷,她又想起方才进殿前看到的白幡,不觉心中愈发惴惴,对青鸾的话也油生一丝怀疑。
宁侍中真的会保自己性命吗?
她没见过宁晏礼,只曾在漪澜殿时听其他宫婢说过,那位大人有谪仙之姿,虽为宦臣,但风华绝代,胜过这世上万千男女,就连陛下都曾为他一见倾心。
她不晓得谪仙长什么样子,但只觉天人应该不会待在这么阴暗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殿前角落一处暗门突然打开,慧儿神经一紧,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手持烛台而出。
她偷瞟向青衣男子的脸,狭长的双眸,窄细的鼻梁,瘦削清俊,倒也还算好看。
鸦青刚将四处宫灯点亮,却突然听见怯懦懦的一声:“侍中大人……”
他愣了愣,回头看向殿中跪着的瘦小身影。
慧儿见他视线落过来,急将跪着的姿势正了正,慌忙叩道:“侍中大人,奴婢,奴婢定将知道的如实禀明,请侍中大人饶过奴婢,奴婢不想再回掖庭了,那里的罪奴早晚会被打死的……”
说着,她眼底红通通的,泫然涌上一层泪花。
鸦青怔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从来没人会将他与他家大人弄错,不禁哑然失笑:“你跪错人了,我不是侍中大人,我是大人府中的长史。”
这回换做慧儿愣住,她汪着晶莹的泪珠,直直看向鸦青,喃喃道:“长史大人?”
鸦青笑了笑,“你是在漪澜殿当差的?”
慧儿抹了把眼泪,点头道:“奴,奴婢在漪澜殿做些粗使。”
鸦青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婢,顺手将烛台放在宁晏礼的案几上,“你与凤仪宫当差的那个叫顺喜的,是同乡?”
他在方才已经查过慧儿的宫籍。
慧儿是浔阳柴桑人,而他刚好记得,曾经查与青鸾共同出宫的那个小太监时,那小太监的老家也在浔阳柴桑。
他见慧儿怯弱胆小,不像是敢托人向他家大人传话的样子,猜测幕后大约有人指使。但经查探,她底细确是清白,虽在漪澜殿当差,可与淮南王府并无瓜葛。
只是不知她与顺喜同乡一事,是否是个巧合。
慧儿听到他问顺喜,不由得警觉起来,但她记得青鸾说过,若问旁的事要如实回答,于是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鸦青察觉到她神情里的防备,但见她又点头承认,心中反倒生出一丝不解,遂直接问道:“你说自己在漪澜殿值夜时,曾听见有人在宫墙外提及‘军师’二字?”
慧儿吸了口气,看着鸦青道:“是……”
鸦青狐疑地看向她,“那你可知军师是谁?”
“不,不知。”慧儿摇头道。
“你当时还听见什么了?”鸦青道。
“那夜有风,旁,旁的听得不大真切。”慧儿被问得没底,眼中略显闪烁。
这时,屏风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慧儿抬眼看去,待那身影走出,她不觉怔住。
她从前不知谪仙人是什么样的,但今日算是知道了。
宁晏礼抬眼看她,见她表情怔愣,不禁微微蹙眉,“你找我何事?”
这如淬冰似的一句,让慧儿倏然惊醒,她打了个寒颤才反应过来,连忙叩头道:“侍,侍中大人,求侍中大人开恩……”
宁晏礼看了鸦青一眼,凤眸浓黑疏冷,似在问他: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鸦青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慧儿传话所说,方才的询问,以及查到慧儿与顺喜同乡之事,一并告诉了他。
宁晏礼闻言一顿,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张清艳的面孔。
他黑眸闪动,不觉间将掌心攥紧。
又是那个婢子,每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千丝万缕间,总会联系到她的身上。
他看向慧儿,声音极冷,“你在掖庭可是见过了什么人?”
听宁晏礼忽然问到此处,慧儿想起青鸾的嘱托,不由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俯身埋头道:“不,不曾见过……”
宁晏礼眸中神色微凝。
眼前这婢子目光闪躲,分明有所隐瞒。
这婢子是见过她吗?他心中油然生出这样的直觉。
慧儿趴在地上,久不闻宁晏礼开口,心中忐忑至极,怕他不信,又道:“大人,奴婢当真在值夜时听到有人暗中交谈!”
这时,鸦青也在一旁附道:“方才臣已派人查看,漪澜殿偏殿西侧宫墙上,确有可用来传递物品的细洞。”
之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依臣看,这婢子城府不深,大半是不敢说谎的,应是被心机之人利用了。”
他口中所言“心机之人”是谁,二人自然心照不宣,可听到宁晏礼耳中,却莫名腾起一股烦躁。
他瞥了慧儿一眼,又看向鸦青,冷道:“你与她认识?”
“不认识……”鸦青愣道,不知话题怎的扯到自己头上来了。
“既不认识,你怎确定她是被心机之人利用,而非与人合谋?”宁晏礼直视着鸦青,眸光冷冽。
鸦青怔怔回看向他,隐约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难道是自己说错什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只能暂时缄口,转头却见宁晏礼突然撂摆起身,于是又不得不急道:“大人不审了?”
宁晏礼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慧儿的头顶,“你既信她,便依她所言,去把那军师安排的下毒之人找到。”
鸦青本以为宁晏礼对慧儿有所怀疑,还以为他想对她用刑,却不想他今日的态度竟少见的松动,遂连忙伏手应道:“谨诺,臣这就去安排。”
伏在地上的慧儿这时也慌忙抬起头,她见宁晏礼脸色沉冷,没问几句就要离开,不知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心里一时又慌又怕,几乎带着哭腔道:“大人……奴婢,奴婢还能活吗?”
却不料,只这一句,宁晏礼耳中仿佛被轰隆一声炸响。
他面色倏然僵住,没等反应,下个瞬间一阵强烈的嗡鸣穿透耳廓,殿中的灯火忽然变得愈发晃眼,他下意识眯起双眸,视线里却霎时变成一片灼烈的火海。
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如鬼魅般的话语再次响起,宁晏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猛然失控栽倒下去。
“大人!”鸦青陡然大惊,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同时大喝道:“快来人!”
话音一落,几个银甲侍卫顿时于外殿涌入。
屠苏率先入内,一眼看见倒在鸦青怀中的宁晏礼,脸色唰然煞白,“大人又昏倒了?”
“快去请霍大人!”鸦青急道。
鹤觞应声,转身就要向御医院急去,却忽闻一道虚弱却仍旧冷硬的声音传来——
“不必……”
鹤觞脚下一滞,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宁晏礼缓缓偏过头,紧拧着眉,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乌黑的鬓角已被冷汗打湿,那如纸的薄唇微微启合:“不必惊动长玉……”
“大人!”屠苏焦急道:“这已经是大人第四次昏倒,不能再硬扛下去了!”
屠苏的声音不小,宁晏礼此时却根本听不真切。
他冷白如玉的脸上已没了半点血色,脑海中不断有纷乱画面闪过,耳中的嗡响愈演愈烈,强烈的眩晕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将目光艰难穿过众人,落在正因惊惧而不住颤抖的慧儿身上。
自己这副模样绝对不能外传。
他缓慢指向慧儿,想要下令将其灭口,然而话未说出,慧儿的脸却在视线里逐渐模糊,转而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清艳面孔。
宁晏礼微微睁大了双眼。
女子静静躺于玉棺之中,断臂下连着由金丝帛锦缝制的假肢,只见他一袭龙纹玄袍立于棺前,漠然挥手命人合棺。
在玉棺盖上的瞬间,他顿觉胸中一窒,口中喷出腥甜血气。
“大人!”众人一拥而上。
.
青鸾刚回到东宫,未入殿门,就听到两声翠鸟鸣啼。
“这季节翠鸟甚多,一会儿我便上去将这几颗歪脖子树上的鸟巢摘了,省得平时打搅殿下午睡。”白芷盯着宫中的梨树叉腰道。
几个宫婢被她这话逗得捂嘴直乐,转头见青鸾回来,纷纷礼道:“随侍。”
白芷回头瞧见青鸾从宫外进来,惊讶道:“随侍何时出去的?”
“太子殿下呢?”青鸾反问道。
白芷道:“殿下方才被凤仪宫来人喊去了,说是太后娘娘回来了。”
然后她凑近青鸾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以为随侍昨夜下棋太晚还没起呢,就带白薇他们去了。”
“这么早?不是说太后娘娘过了午时才会回来吗?”青鸾道。
白芷眨了眨眼道:“或许是行程赶了一些吧,毕竟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
翠鸟的清鸣再度传来,青鸾又与白芷说了几句,随后便托辞转去了东宫后门,见四下无人,她将后门开了一道缝隙,侧身迈出。
她抿了抿唇,望向前方假山后闪过的身影,疾步走近。
“阿鸾!”李慕凌在看到青鸾的瞬间,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臂的刀伤被他一下扯痛,青鸾暗自倒吸了口气,作出向四周打量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殿下,此处虽然僻静,但也偶有宫人往来,若有急事便长话短说吧。”
听她这样说完,李慕凌也面露警惕,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假山外,再次确认无人经过,才回身道:“阿鸾,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此时找你。”
他顿了顿,又道:“漪澜殿的事想来你已听说一二,只是有一件不为旁人所知的,阳华昨夜在宫中抓到了一名细作,那细作恐怕是针对淮南王府而来的。”
青鸾闻言一滞。
长公主昨夜抓到的细作……
李慕凌继续道:“只是那细作昨夜已被阉狗宁晏礼带走,我与军师商讨过了,想来那细作不是阉狗的人,就是陆氏安排的人,此人藏身宫中终是祸患,阿鸾,还需你暗中将那细作查出除去。”
“呃。”青鸾怔了怔,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阿鸾?”李慕凌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
确是有些难处,那个细作就是她,难不成要她自戕?
“没有,只是长公主可看清了那细作长什么模样?”青鸾忍着痛,双眼清澈道:“或是有何特征?”
“昨夜阳华似乎也没大看清,只言那细作应是个宫婢,身量与她相近。”李慕凌想了想,又道:“昨夜那细作的右臂应是受了不轻的刀伤。”
“……”青鸾不觉将右臂往身后挪了挪,诚恳道:“眼下对那细作所知的信息太少,但我会尽力一试。”
李慕凌面露感动,“不知那细作身手如何,你要千万小心。”
青鸾“嗯”了一声,正欲脱身离去,却又被李慕凌唤住,“阿鸾,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青鸾顿住,难道是李慕凌察觉出什么了?
她回过头,露出不解的表情:“世子殿下所言何意?”
“你……”李慕凌犹豫片刻,才似下定决心般问道:“阿鸾,你阿母留下的玉簪何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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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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