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天空一道巨闪,又一次雷声紧接着响起,宁晏礼顿觉喉间桎梏一松,下一刻,身上的女子已翩然起身。
他缓缓撑起上身,迷药虽然下得不重,但没有一时半刻还是难以完全恢复。
青鸾利落将桃木簪插入髻中,抬手时,宫衣宽松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腕,以及小臂上包扎的帛布。
雨水将素白帛布洇湿,未愈的伤口渗出一丝血红。
宁晏礼眸光浮出一抹森暗。
这种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愿吃亏的狠辣路数,短短两日,他已是第二次领教。
此女心机不浅又颇有手段,不管她是淮南王府的人,还是陆氏的人,都不可久留。
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目光,旋即将手放下,衣袖自然垂过手背,掩住伤处,“大人有事尽可吩咐,纵是不以慧儿性命威胁,奴婢力所能及,也定不会推辞。”
“你这变脸的功夫倒是精湛。”宁晏礼冷哂道。
这婢子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能刀兵相见,她口中真心假意,大多时候他也分不真切。
这样的人若生得男儿身,倒是个游刃朝堂的料子。
面对宁晏礼的讥诮,青鸾一张俏脸不红不白,只勾唇笑道:“大人过誉了。”
随后,她掏出帕子,径自将浮在袖口的雨滴拂去,刚擦两下,却忽然感到面上袭来一道寒意。
她掀起眼,瞧见宁晏礼正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瞪她。
他头脸尽数湿透,雨水正顺着两鬓流入修长的脖颈,额前散落几缕墨发,亦在不停往下滴水。
看宁晏礼如此狼狈的模样,青鸾压抑住内心翻涌的快意,面色平静地将手帕向他递了递,“大人要用?”
宁晏礼脸色顿时又黑一层。
.
青鸾候在外殿,看见两名奉衣的侍婢将更换的衣物送入殿内,人却很快退了出来,并未留在殿内伺候宁晏礼更衣。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一般宦官因为身体残缺,对更衣时有旁人近身,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想来宁晏礼亦是如此。
她看向殿外,雨虽然小了很多,但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宫门应该早已落锁。
好在来时的车驾还在府中候着,她又揣着东宫令牌,回宫倒不是难事。
因为细作的习惯,这会子得空,她双眼就在殿中四处打量起来。
不知是侍婢疏忽还是怎的,内殿的帷幔还敞着,虽有屏风遮挡,但从青鸾的角度,自影影绰绰间看去,宁晏礼修长挺拔的背影轮廓清晰可见。
他内衫褪下的一瞬,自上而下现出线条分明的背脊,以及劲瘦的腰线。
青鸾面颊腾地一下红了,她紧忙别过脸。
虽知宁晏礼是个宦官,但那副皮囊确是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她素来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差事,从未有功夫多想儿女私情,即便上一世与李慕凌有过一段孽缘,但也仅止于拥抱牵手这般简单的接触,且大多都是被动,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叫她嫌恶不已。
大概是清心寡欲了两辈子,那副宽肩窄腰的背影竟在她脑海久久挥散不去。
她用手扇了一会儿试图降温,却反倒感觉耳根子也开始发烫。
目光再度不经意掠过,宁晏礼已经将新的内衫披好。
青鸾呼了口气,只觉一时间口干舌燥,便顺手拿起案上的琉璃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清茶,仰头吨吨两大口饮了个干净。
撂下茶盏,她开始思考一些其他事情,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比如宁晏礼以慧儿威胁,究竟要她做些什么?
或者说,他手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有什么事是非要她做不可的?
正思忖着,宁晏礼从内殿走了出来。
大约药劲此时已散了七八成,他重理了发冠,换上了干爽的新袍,整个人又恢复到平日矜贵冷漠的模样。
青鸾看了他一眼,眼前却忽而闪过他在屏风后的背影。
胸口登时突突作响,她下意识将目光避开。
见她眼神躲闪,神色亦是慌慌张张,宁晏礼不禁暗生疑窦。
他微微蹙眉,视线在外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青鸾手边的一对琉璃盏上。
难道在自己更衣期间,她又暗中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审视的目光也让青鸾愈发心虚起来。
难道自己方才偷看那两眼,被他发现了?
为掩饰尴尬,她一边想着,一边将另一只琉璃盏斟上茶水,端到宁晏礼面前,“大人更衣辛苦,先润润喉……”
“……”宁晏礼防备地瞥了一眼茶盏,又冷眼斜睨向她,寒声道:“先搁那吧。”
青鸾讪讪将琉璃盏撂回案上。
二人各怀心思,相继无言。
一阵沉默之后,宁晏礼少见的先开了腔:“你说自己曾在淮南王府侍奉,可曾见过李鳌的军师?”
怪不得找上她了,原是为了这个。
然而别说亲眼见过,就是那军师姓甚名谁,年方几何青鸾都全然不知,这叫她如何回答?
青鸾思忖片刻,眼下看来,她对于宁晏礼的“用处”似乎仅限于此,若坦言不知,恐怕不仅是慧儿,连她的命宁晏礼也不必再留了。
想到此处,她只能道:“回禀大人,王府往来客卿众多,奴婢虽随世子见过许多,其间也确有几位大人深受王爷与世子厚待,但却不敢说他们几人中,哪位才是军师。”
宁晏礼狐疑打量着她。
诚然,这话虽难辨真伪,但李鳌与李慕凌既存心隐藏那军师身份,想必在王府也不会以军师相称,比起她直言自己见过,这般说法反倒可信一些。
“三日后戌时,那军师会在仙乐楼与陈暨见面。”
折腾半日,他已不愿再绕弯子,直言道:“陈暨这些年在军中私吞了不少饷银,这些饷银一部分被他自己私获,另一部分通过太后流入了淮南王府。”
青鸾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怪不得前世李慕凌敢于寿春拥兵自立,淮南王府银钱充足,兵马齐备,堪与朝廷抗衡,自然不甘称臣。
陈太后为防大权尽数落入陆氏之手,反而自掏家底供出个夺权篡位的反贼,真是令人唏嘘。
只可惜淮南王府谋反前,她已于长寿殿阖目长辞,否则将亲眼目睹上京那个烽火连天的长夜,不知届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陈暨将这些私吞的账目誊写了两份,他们此次见面,就是要将其中一份交到那军师手中。”宁晏礼继续道。
青鸾心中暗忖道:将这么重要的账目誊写两份,想必陈氏和淮南王府互相之间亦有猜忌,都怕对方哪天万一翻脸不认,反将己方供出,因此各执一份互相制衡。
如此紧要的秘辛,虽不知宁晏礼是从何得知,但他今日与她说出,应是要她将那账本弄到手。
果然,宁晏礼接着就道:“我要你三日之后混入仙乐楼,将那账目拿来给我。”
“‘拿’这个字,大人用得当真客气了……”青鸾戏谑道。
与其说“拿”,倒不如直说是让她去将那账本偷来。
宁晏礼眉眼冷峭,“那婢子的性命就系在这帐上,至于是‘拿’还是‘偷’,那是你的事情。”
听完这话,青鸾眉心微凝,暗自犯起了难。
一般地方还好,那仙乐楼是陈暨为一外室所开,在上京打着陈氏的招牌,其间出入往来皆是达官贵人,想要入内,必要由人引见,或是亮出士族的玉牌。
那等烟花酒巷,扮个男装混入也倒无妨,可这进门的玉牌,她总不好用陆氏之名招摇过市……
而且这样的事,宁晏礼派手下的影卫去办,岂不更加稳妥?
“大人就不担心奴婢伪作一本假账回来?”青鸾试探道。
“真伪我自能辨认。”宁晏礼道。
霍长翎早将军中饷银亏空查出报给了他,待账本拿回,他只需将数额对照,便知真伪。
“而且这只是其一。”他又道。
还有?
青鸾睁大双眼,这黑心宦官也忒会使唤人了。
“我还要你伺机将那军师指认出来。”宁晏礼道。
原来如此。
这才是非要她去的目的,王府军师深居简出,露面一次极为不易,他与陈暨的交接也一定十分隐秘,若换做旁人,恐怕去了也未必认出。
只是……
她方才那番话亦是用来诓骗宁晏礼的,偌大的仙乐楼,她要怎样才能从无数张面孔里认出一个素昧谋面的人?
“只需将那军师认出即可?”青鸾硬着头皮问道。
宁晏礼颔首:“届时仙乐楼自然会有人与你碰头,你将那军师指认给他即可。”
陈氏的仙乐楼里,竟有宁晏礼的人?青鸾微微惊讶。
宁晏礼忽略掉她眼中的诧异,只道:“你将账本拿到,可保那婢子性命。找出军师,可保你自己性命。两件差事,两条性命,孰轻孰重,你自己把握。”
.
淅淅沥沥的雨滴还在飘着,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看到东宫随行的小太监撑伞来接,青鸾提起裙摆向殿外走去。
这时,鸦青拿着一把桐油伞,从内殿追了出来,唤道:“女史留步。”
青鸾闻声回头。
鸦青此时已将伞骨撑开,抢在那小太监之前,将伞递到她的面前。
青鸾抬头,只见伞面枝影横斜,数朵梨花翩然如雪,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莹莹绽开,淡白清绝,宛如春归。
置身伞下,她竟恍然有种闻香枝头的错觉。
“大人命我前来送送女史。”鸦青将话中前两个字,刻意加了重音。
青鸾朝内殿紧闭的雕花窗瞅了一眼。
大约殿中人将要休息,已将灯火熄了两盏。
见幽暗的光亮未映出那个颀长的身影,她便收回视线,接过伞,福身向鸦青道了句:“多谢大人。”
听着院中声音渐远,宁晏礼迈入外殿,他站在门内,沉默望向伞下女子的背影。
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提裙,一身利落宫衣,尤显腰身纤细。
她走在霏霏细雨的夜色之下,身姿灵巧地迈过路上每一处水洼,不让裙摆沾染一丝泥泞。
少时在淮南王府的雨夜,她是否也是如此轻盈机敏,才叫李慕凌这么多年过去仍旧念念不忘?
待脑海再度浮现那日李慕凌看到白玉簪时的情形,青鸾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宁晏礼眸光一寸寸黯沉下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