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尖细的惊叫从画舫传出,划破夜空。
几名舞姬看着倒在角落里的人,登时吓白了脸。
云舫的管事闻声赶来,钻进围聚的人群,乍着胆子上前,扶起地上的紫衣男子。
他哆嗦着伸手去探他鼻息,待感受到呼吸的的瞬间如释重负,大喊道:“诸位放心!是活的!是活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松了口气,云舫管事的拍了拍紫衣男子的脸,好一会儿,紫衣男子才睁开双眼,迷糊着怔了半晌,迷药的劲儿才稍缓过一些。
“那舞姬……”他脱口喃道。
“你说什么?”管事的俯身去听。
紫衣男子的意识渐渐回笼,脑海骤然浮现晕厥前的画面——
那名为花奴的舞姬长袖一挥,在半空扬起了某种不知名的粉末,他来不及闪避,在吸入的刹那,眼见其他伪装成小厮的黑甲士卒纷纷倒了下去,而后,他便也双眼一黑,对后面的事浑然不知了。
他茫然看过面前的人群,哪里还有那花奴的影子?
擒住花奴是宁晏礼交代给他的任务,此番若是搞砸,他便无颜再回府上了。
想到此处,紫衣男子蓦地从地上弹起,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画舫四面环水,外面又有鸦青带人守着,料想那花奴一时也逃不出此地,若带人加紧搜查,没准还能把人押回来。
待他疾步拐过一个转角,却不想突然被一人伸手拉住,他抬头看清来人,还没开口,就听对方劈头问道:“那舞姬人呢?”
青鸾抓着他,飞翘的眼眸此时已不见媚色,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凌厉的杀气。
紫衣男子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面露愧色道:“让,让她逃了……”
本以为那花奴只是替卫淮川传信的下线,却没想到她身手相当了得,竟让他们一时大意,吃了暗亏。
“逃了?”青鸾闻言一顿,心中的猜测被隐隐印证。
能在影卫和黑甲军手中逃脱,那舞姬果然不是普通细作。
紫衣男子见她神情严峻,忙问道:“莫不是卫淮川那边也出了问题?”
青鸾微微颔首,如实道:“他被人灭口了。”
“灭口?”紫衣男子十分诧异。
“应是提前被人下了毒。”青鸾看出他的疑惑,“我猜,下毒之人便是那个花奴。”
“怎么可能?”紫衣男子不可置信道:“在探子先前传来的消息中,这花奴是卫淮川的下线,她若敢对淮南王府的暗线下手,便是摆明了要与淮南王府为敌,她为何要这么做?”
青鸾却道:“他们二人,恐怕谁是谁的下线,还未可知。”
就像赵鹤安和真正的玄武,或许这花奴和卫淮川之间的关系,也有相似之处。
“女郎是说,也许淮南王府的暗线并非卫淮川,而是花奴?”紫衣男子道:“若如此,她便是得知我们盯上了卫淮川,故而要将之灭口。”
青鸾点了点头,“眼下来不及秉明大人,还请速速派人与长史传信,务必在云舫周围增派人手,以防细作趁乱逃脱。”
紫衣男子应了,刚一转身,袖间藏的短刀却被倏而抽出。
他蓦地回头,见寒芒划出一道弧线,迅速被青鸾收于腰间,遂怔然道:“女郎这是……”
“待会安排完了,若还有多余人手,可派到大人所在的厢房附近。”
时间紧迫,青鸾来不及解释太多,“若我是淮南王府的暗线,毒杀卫淮川后若被发现,穷途末路之下,与其冒险逃脱,倒不如放手一搏,先去取了大人性命。”
紫衣男子愕然瞪大双眼,“女郎的意思是……大人现下会有危险?”
“是。”
青鸾平静地看他一眼。
且这危险,大概是宁晏礼自己安排好的。
原先她还想不通,宁晏礼此次为何亲自前来,但如今她却猜到几分,或许他早已察觉端倪,才要以自己为饵,引出真正的暗线。
此计虽险,但却是最为精准有效。
不想青鸾答得如此干脆,紫衣男子愈发焦急,“我这就派人前去保护大人!”
青鸾却将他拦住。
若非影卫,仅靠画舫上这些黑甲军,根本不是淮南王府暗线的对手,届时恐怕不仅保护不了宁晏礼,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坏了计划。
“大人既宁可以自身为饵,也要抓那细作,自是早有筹谋。”青鸾道:“你们只需切断那细作的后路,旁的事姑且放心交给我来。”
说完,她一拢裙摆,将刀刃用轻纱遮住,转身朝厢房方向走去。
.
厢房内,红烛摇曳。
一根迷香缓缓穿破窗纸,探入房中。
缕缕轻烟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融入安静的空气。
迷香燃烧过半,便有薄刃插入门缝,缓缓抬起门闩。
木闩“哐啷”落地,房门被应声推开,伴随着一道幽香,罗裙拂过门槛,一双光洁的足踩过地上绒毯,悄然行至榻前。
昏黄火光透过纱帐,照在一张如玉的脸上。
帐中的郎君面容清冷,阖目盘坐榻边,双手松弛搭在膝上,若不是袖口露出的纱布隐约洇出血色,根本叫人看不出有伤。
“花奴见过侍中大人。”女子盈盈一拜,声线甜柔如鹂鸟:“早闻大人容姿无双,奴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非同一般。”
话音落下,房中寂静无声。
宁晏礼合着双眼,置若未闻。
花奴笑了笑,起身上前,一边用纤纤玉手拨开纱帐,一边娇嗔道:“眼下看来,大人性子淡漠,不近人情的传闻,也并非虚言。”
红烛的光在长睫下拉出一道阴影,宁晏礼静得连睫羽都不曾动一下。
花奴却不心急,垂手将披帛褪去,绯红轻纱自臂弯滑下,抚过手背,层层叠叠,飘然滑落榻边。
“枉费奴一番心思,助大人杀了那卫淮川。”她幽幽抱怨着,在榻边靠近宁晏礼的位置坐下,“大人对前来投诚的降将,竟都不睁眼看上一看吗?”
“青龙,朱雀,白虎,你是哪一个?”宁晏礼终于开口,声音冰冰冷冷,仿佛不带有一丝情绪。
花奴微微一怔,不想他竟如此直接,少顷,又于朱唇挑起一抹浅笑,双臂撑在榻边,倾身贴近,“大人对奴好奇?”
耳边气息温热,身旁馨香浮动,宁晏礼面上无波,脑海中却划过一张清艳的面容。
“你既知我身份,就当明白,这套下作手段对我无用。”他冷然道。
“是吗?”
花奴看着宁晏礼的侧脸,目光从纤长的睫上,移至细挺的鼻骨,再到薄唇和下颌。
“说来也是奇怪。”她话里似带着疑惑,娇声道:“奴虽未伺候过宦官,可形形色色的男子却是见得多了。”
她说着,又将视线再度往下,停留在宁晏礼的喉颈,“在奴看来,大人分明与正常男子毫无分别,莫不是宫中验身之人搞错了?”
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眸光阴鸷地看向身旁,“淮南王府的军师姓甚名谁,平日藏身何处,他与你都是如何传信,以上你若如实招来,我可以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大人想知道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难事。”花奴眉目间尽是贪恋。
她抬手从他侧脸虚拂而过,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痴痴说道:“奴对大人一见如故,心生倾慕,若大人肯成全奴的拳拳心意,奴愿一生效忠大人。”
宁晏礼冷冷看着她,不为所动道:“我只给你半柱香时间考虑,在此之前若未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待香燃尽,便是你的死期。”
窗角丝丝缕缕的淡青烟雾后,一截香灰倏然掉落。
花奴收回视线,故意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嫣然笑道:“半柱香?”
她目光向他身下一扫,“大人难得肯以寻常男子身份待人,只给奴半柱香的时间,会不会太吝啬了些?”
“如此看来,关于那军师的事,你是不打算交代了?”宁晏礼道。
“大人既早发现了那香,难道不知吸入会是什么后果?”
花奴用纤指勾下外裳的薄纱,露出锁骨下的皮肤,娇媚一笑:“奴倒是想知道,以大人现下动都动弹不得的模样,要赐奴一个什么样的死法?”
宁晏礼微微蹙眉,眼眸一转,看向了别处。
青鸾曾在他饮的茶盏中下过类似的迷药,那日他被她按在窗下淋了半晌的雨,怎会轻易忘记那般滋味。
思忖间,花奴又道:“奴看男人自信绝不会错。”
她纤细的手臂如水蛇般,顺着衣袖缠绕上来,“纵是有宦官身份所限,但以大人如今的权势,无论什么样的女子,还不是唾手可得?奴真不懂,大人明明是正常男子,为何偏要这般隐忍克制,过修行似的日子,非要与自己过意不去?”
不知是被话中哪句触动,宁晏礼浓黑的眸子微微一震,但只在瞬间,又很快恢复如常。
半晌,他于唇边勾出一抹阴蛰的冷笑,“你当真对自己的眼力如此自信?”
花奴把手环在他的腰间,柔声道:“当然。”
宁晏礼垂落眼睫,眼底渐渐凝起杀意,“你若看错,又当如何?”
花奴不屑一笑。
她打过交道的男子,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宁晏礼的宦官身份究竟是真是假,她早在开始就已试出了七八分。
“大人的定力虽已远超常人,但男子么,只要是个健全的,就难保没有心魔。”
她指间摩挲,抬头望着宁晏礼的侧脸,“奴若猜错,情愿死在大人手中,可倘若奴猜对了,待会儿还望大人多卖些力气才好。”
言罢,花奴抬手覆上宁晏礼的腰带,却不想手臂突然一紧,垂眼看去,竟是被宁晏礼的手死死钳住。
“怎么可能?”她面露错愕:“你明明吸了那么多迷香——”
话未说完,宁晏礼便反手将她丢至榻下。
他起身理正衣襟,缓步走到花奴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捞出一把长剑,剑花的寒光在空中唰然一转,架在了花奴颈间。
花奴趴在地上,余光刚好看见窗下的一小撮香灰,顿时明白过来。
宁晏礼分明是早已察觉,将她插在窗上的香换成了普通的线香,又一直佯装不动,以此叫她放松警觉。
花奴顶着脖子上的剑,在绒毯上狼狈爬起,“你怎料定我会来此杀你?”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穷途末路,垂死挣扎,惯是你们这些细作的路数。”
花奴冷笑:“你这奸佞心狠手辣,竟以自己为饵,诱我上钩,也不怕阴沟里翻船,真死我手里?”
“一个细作,倒是敢大言不惭。”宁晏礼把剑压紧,“趁着香未燃尽,你还有交代出那军师的机会。”
“见你皮囊不错,本欲让你在死前做个风流鬼,你却偏不识趣。”花奴于朱唇边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这便怪不得我了。”
说着,她已于裙中摸出一根细针,指尖一抖,朝宁晏礼持剑的手腕掷去。
二人距离相近,暗器飞出时又悄无声息,待宁晏礼察觉,提剑的手腕却忽然扯动伤处,动作僵滞的刹那,他便做好了生生被那银针刺穿皮肉的准备。
谁料此时,一道寒光骤然穿透门扇的棉纸,向房内破空而来,“锵”地将针撞飞。
接着,便有一支尖细的银簪,“当啷”一声,坠落在宁晏礼的脚边。
他一眼认出簪子的样式,眸光不禁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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