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狐疑地眨了眨眼,吃到最后,还是把剩下的那个留给了他。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及近,青鸾掀起窗幔回望去,竟发现四周的路是前往阊阖门的方向。
她揭着窗幔寻思片刻,后面拍马追来的影卫已行至近前。
“吁——”童让勒紧缰绳,马车徐徐停下。
那影卫翻身下面,上前伏手低声道:“大人!和亲队伍传信回来了!”
青鸾闻言便要起身下马车,却听宁晏礼道:“你不用回避。”
青鸾顿了顿,颇为意外地抬头看他。
“说吧。”宁晏礼视若无睹地挑起车帘,转头对传信的影卫说道。
那影卫顺着车帘的缝隙瞄了青鸾一眼,旋即又走近了些,低声道:“昨日夜里事已办妥,司白大人截下了谢仆射向淮南王府的传信,封缄隐秘处,确有朱雀纹样。”
朱雀。
青鸾眸光一动。
谢阮果然是另外三条暗线之一。
宁晏礼沉吟道:“人可处理妥了?”
“已经伪作成突发疫症,尸身已就地焚了。”那影卫从怀中取出一沓书满字的绢帛,“这是司白大人审出的,谢仆射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证。”
宁晏礼接过绢帛,一张张展开来看,半晌,轻嗤道:“淮南王府下的倒是一盘大棋。”
言罢,他将绢帛递给了青鸾,“你且看看。”
青鸾微怔,连忙抬手接过,迅速翻看起来。
其间写着谢阮替淮南王府联络过的诸侯士族,以及他们以布料运送掩盖的利益往来,上一世响应李慕凌联合逼宫的楚王、豫章王赫然在列,八大士族中除了霍家,亦皆与淮南王府多多少少有过往来。
青鸾虽知士族之人素来见风使舵,不会轻易将筹码压在一边,但在其上看见丞相陆彦的名字,着实还是有些惊讶。
难道是谢阮在口供里故意掺假?还是有什么事,是她前世今生看漏掉的?
“看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少顷,宁晏礼问道。
青鸾不动声色地把提及陆彦的那片绢帛放在最上,“谢仆射纵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交代的也未免太多了。”
谢阮落在宁晏礼手中,早该明白等着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即便受不住刑,也不至于把近年大大小小的事一并都撂出来。
宁晏礼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也觉得有问题?”
青鸾颔首,端端正正地把绢帛呈还到他面前,“大人认为这口供可信?”
宁晏礼垂眼一扫,又看向她:“你若想问我对丞相的态度,大可直说。”
不想自己心思就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洞穿,青鸾当即一哽,“大人……明鉴。”
“前朝皆是以利益捆绑,尤其是出自陆谢这样的士族,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态度?不过,”宁晏礼一边抬手翻弄绢帛,一边道:“我曾欠下丞相一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听宁晏礼第一次提及自身过往,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青鸾还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今日这厮似乎格外反常。
正待此时,马车外突然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随后便听屠苏道:“大人!宫里来信了!”
宁晏礼神色微凝,旋即掀开车帘。
青鸾只见他一抬手,便有一只黑鸦像是听懂了招呼,扑簌地收起羽翅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一瞬间,青鸾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划过前世,自己死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悬于城门之上的宁晏礼的尸身,被漫天鸦群啃噬殆尽。
想到此处,青鸾几乎是脱口道:“大人腕伤未愈,小心乌鸦嗜血!”
宁晏礼闻言一怔,回头看向她,“你怕这畜生?”
只见那张俏丽的小脸此时竟微微泛白,那双素来带着算计的眼,从黑鸦身上又移至他的脸上,其间情绪虽然一闪而过,但他看得真切,分明是满满的焦急与担忧。
青鸾自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点头“嗯”了一声,却不想宁晏礼旋即把手一扬,黑鸦受惊似的扑腾两下翅膀,在车顶盘旋两圈,才振翅飞入长空。
“这种畜生聪慧认主,不会轻易伤人。”他说着,指间翻出一支银管,从中抽出一张卷起的纸条。
青鸾怔愣地看着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刚要细想,却见宁晏礼看完纸条上的传信后,眉头忽而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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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宫中传了什么消息,自打看完后,宁晏礼的眉头就一路拧着,且一言不发。
眼看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他也不曾交代今日外出有何差事,青鸾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事忘了。
“大人?”她小心试探道。
宁晏礼看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你随我进宫,到昭阳殿后,你先在外候着我。”
他竟是打算带她进宫?
青鸾倏然落下窗幔,有些惊讶:“属下进宫怕是会被人认出,届时要如何解释?”
宁晏礼却道:“你与我一起,无需解释。”
“……”青鸾哑然。
正待此时,马车突然缓缓停了下来。
屠苏兜转马头,靠近车帘道:“大人,昭阳殿的内侍前来传话。”
“传谁的话?”
“似乎是钱常侍。”
“让他上近前来。”
“诺。”
很快,车帘被屠苏掀开,一个小内侍向宁晏礼伏手行礼,面色焦急,果然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方才不是刚传信来,眼下又为何事?”宁晏礼道。
“常侍也没想到,陛下刚得知谢仆射身故的消息,司徒大人就进宫面圣了!”那小内侍道。
谢璟?
一旁的青鸾不算意外,谢氏苦心栽培的下任族长英年早逝,谢璟坐不住了也是应当。只是这谢璟看似平素总是抱病,不问世事,但这消息竟得的十分及时。
“谢司徒可是与陛下说了什么?”宁晏礼道。
“说是说了,”小内侍道:“只是司徒大人说的不是谢仆射暴毙的事,反而是在陛下面前列了谢仆射在朝中结党营私的诸多罪状。”
此言一出,青鸾与宁晏礼飞快对视了一眼。
自己亲侄子身负皇命,随和亲仪仗出使,途中突然暴毙,他谢璟不在李洵面前哭求彻查死因也就罢了,竟还偏在此时大义灭亲,参了已故的亲侄子一本。
想必这谢司徒是有备而来了。
“结党营私?”宁晏礼道:“说的可是谢阮与淮南王府的勾当?”
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嘴里却似有话说不出口,吞吐道:“还有,还有——”
“可是还提及我了?”宁晏礼直言道。
那小内侍啜嗫道:“是……”
“怎么说的?”
“司徒大人说,说谢仆射的这些勾当,大人早就知晓,可是不知为何却隐瞒了下来,并未上报给陛下……”
青鸾闻言微惊。
谢璟久不参与党争,没想到一出手竟这般狠准。
他并未刻意构陷,反而借着谢阮的死,铺陈其罪,并借机参宁晏礼知情不禀之罪。
此罪虽然不重,但偏遇上多疑的李洵,就尤为致命。他唯一的信任长期悬坠于宁晏礼身上,若因此一朝崩塌,恐怕将如巨山倾覆,宁晏礼很难不受其反噬。
刚想到此处,就又闻那小内侍道:“常侍见陛下脸色很不对劲,便让奴婢来向大人传信,约莫司徒大人待会儿退下,陛下就要传召大人觐见了。”
他下意识往青鸾那边瞧了一眼,“常侍还说,大人今日还是莫要提旁的事了,陛下若真动怒,再牵扯出更多事,怕是会要人性命的……”
在一旁掀车帘的屠苏听不下去了,忿忿道:“这谢璟老儿好端端的不在家养病,跑到陛下面前告得哪门子御状?”
“我杀他侄儿,他参我一本,有何不可?”宁晏礼倒似并不为谢璟所言惊讶,只是脸色极其沉冷,眼底阴鸷得像要杀人。
“谢仆射的死讯刚传回上京,谢司徒此番反应莫不是太快了些。”青鸾思忖道:“难道,他们因布庄的事情败露,早打算把谢仆射当做弃子?”
“连悉心培养多年的下任族长都能弃了,这谢璟老儿也真舍得。”屠苏嗤道:“大人,反正那谢璟老儿也是信口说的,陛下若是问起,大人就咬死说并不知情就得了!”
“大人日前方在东市封了谢氏几家铺子,这事谢司徒拿的出证据,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青鸾凝眉道。
谢璟此番阳谋,因势利导,当真是把谢阮的死利用到了极致。
“大人可想好了要对陛下如何解释?”她见宁晏礼沉默,不知他打算如何应对。
此番他若因此失了李洵的信任,与淮南王府的局势很有可能会在瞬间被逆转,而且他自己也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是今日她第二次露出对他担忧的神情。
宁晏礼眸光微动。
车帘外阳光甚好,斜打在车厢内,落在青鸾淡绯的衣袖和裙角,显出一丝暖意。
“谢璟说的都是事实,我又能作何解释?”他平声道,上挑的黑眸里倒映着衣衫的红。
此局并非无解,不过是可惜了今日这样好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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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晏礼迈进昭阳殿大门时,适逢谢璟从殿内退下,二人迎面于殿外相遇,不由同时驻足。
“谢司徒终日抱病,当真是许久未见。”宁晏礼见了一礼,冷然说道。
谢璟年逾花甲,身形因常年汤药熬得消瘦,此时一身官袍挂在身上,风吹动衣襟两袖,显得摇摇晃晃。
他看见宁晏礼,堆着皱纹的脸上神色未变,丝毫看不出自己一手栽培大的亲侄儿的死,对他内心产生过什么波动。
“老朽常与药石为伍,久不问世事,不似怀谦正是年壮,还能为前程一搏。”谢璟捋着胡子道。
“此言过谦了。”宁晏礼道:“想我从前对司徒还是颇为敬重,然而不想司徒蛰伏数载,偏选在此时出山,着实让人意外。”
“自本朝迁都上京以来,谢氏便已远离前朝党争,却不想,日前又被无端卷入纷扰。”谢璟似是无奈笑道:“为了谢氏,老朽无能,也只好拼上这把老骨头了。”
“司徒老当益壮,莫要这般贬低自己。”宁晏礼给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此番司徒‘痛失爱侄’,却找回了多年失散的‘爱子’,我见司徒,还不知是该说节哀,还是该说恭贺。”
“……”谢璟闻言面色陡变,“宁怀谦你……”
“我怎会猜到?司徒对‘族长’位置看得甚重,既能舍弃谢阮,便是寻得了更好的人选。”宁晏礼道:“先帝的老臣中,谁人不知旧都之乱时,司徒曾为‘大义’丢下了自己的幼子?”
谢璟愕然地看着他,身子一晃,脚下差点不稳。
少顷,他才站稳身子,咳嗽道:“老朽倒是小瞧了你,只是你此入昭阳殿,再出来时,怕就不会再有往日的光景了。一介寒门宦官,失了陛下的宠信,你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宁晏礼无谓地笑了笑,冷道:“那便万望司徒身体康健,等着看我自此往后,究竟会是何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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