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伴随着冷冷的风，扑到脸上分外尖利，仿佛一个个伤人的嘲笑。
方才丈夫对她的嘲讽依旧一字一句清晰地飘荡在她的脑海。
“都多大的人了，不要成天活在梦里成吗？”
“想当歌手？你要真有那天赋，现在老早能养活自己了好吗？”
“爸妈不让？因为年轻时一门心思读书了？”
“你要不是这种乖乖女，老子还不愿意花这么多钱把你娶回家呢！”
“要唱歌唱到娱乐圈去，那就是个戏子，你可知道戏子在我们村里可是没人要的？”
毕业后因为畏惧大城市的高消费，想着不愿意为老板拼命，又把血汗钱拿去供养房东，颜蒲英毅然决然地回到了家乡。本以为家乡低廉的物价和宽敞的房子能够减轻自己的生活压力，让自己的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却不想又掉入了一个更大的坑。
几乎是在回乡的头一年，她便后悔了。
后悔到宁愿给老板当牛马，给房东当血包也要回到大城市，却不成想一时半会儿再寻不见机会了。
想着，机会或许再等等便有了。
却不成想，这一等就是五年。
而她赔上了一辈子。
先是那份把她气到得了CA的破工作，朝九晚十，没有双休日，同事勾心斗角，领导差遣怒骂，一个月喜提四千，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辛苦钱全部捐给了医院，甚至还要倒贴。
再是因不堪忍受父母逼婚，因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无力反抗而被迫走上了相亲之路。
现在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结了婚，却惨然发现，人生所有的路都已经被堵死了。
大龄未育，脆弱病躯，空白断档，在家乡找到工作难于登天。
只能被逼着参加公务员考试，却也再度落榜。
家里的钢琴已经落灰。
于是，想要自己挣点钱的颜蒲英便和丈夫商讨自己想要重拾少时当歌手的梦想，可没想到才刚说完就引得他一阵奚落：“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几岁了，还天天做着这些年轻人的美梦呢！要有那闲工夫，赶紧拾掇拾掇给老子生个大胖小子，再好好地把孩子带大，出去打份工供养家里，可比什么都强！”
那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似乎从丈夫的脸上看见了曾经谱在父母脸上、亲戚脸上的同样尖酸，同样刻薄的神情。
单车驶过拐角，她在迎面而来的一块玻璃上瞥见了自己的面容。
那面孔……死气沉沉，和五年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才不过短短几年，她怎么竟衰老成了这般模样？
就在颜蒲英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得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下一秒，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整个人霎时腾空而起。
是了，马路上怎么会平白无故有玻璃？
原来是方才她走神了，竟没注意到自己不觉中已是驶入了汽车道……
罢了。
也好。
反正前面的人生也再看不到什么盼头了，活下去也是重复和母亲一样的悲惨人生，再生个和自己一样悲惨的孩子。
只是……
她真的好不甘心，好想把这窝囊的一辈子从头来过。
甚至不要从毕业开始，而是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
再不听她父母的安排，从出生一睁眼的那一刻起就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活。
什么三好学生，什么年级第一，都通通去它的！
只要回去，不管是比现在更好，还是更坏，总算也尝过了好好活着的滋味儿了。
好痛……
意识似乎要断片了。
*
朦朦胧胧的白炽灯。
嘈杂的人声。
熟悉的消毒水的气味。
颜蒲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活着。
居然还进了医院。
可别落下个半身不遂才好。
“张倩，你看一下，6床那个婴儿怎么样了？怎么到现在还一点儿声都没有？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远处传来了护士透着焦虑的声音。
什么情况？
婴儿？
哪个婴儿这么倒霉跟自己一起躺在车祸间？
就凭婴儿那较弱的小身躯，出了车祸还能幸存，这婴儿命还真大！
就在颜蒲英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忽然现出了一张大脸，一个护士装扮的人很认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颜蒲英几分钟，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怎么样了？”先前那个说话的护士也过来了，却在看清颜蒲英的那一瞬也现出了疑惑的神情。
“？她怎么不哭？”焦虑护士疑惑道。
“天，什么人啊，居然盼着出车祸的病人哭，一会儿出去了老娘就投诉她去！”颜蒲英在心里恨恨地想。
“就是说呢。”认真护士附和道。
……
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护士，我的宝宝怎么样了？”一声微弱的呼唤从不远处传来，说话的人听起来似是很虚弱。
但这声音却攫住了颜蒲英的注意力——好熟悉的声音！总觉得像是在哪儿听过。
“看起来像是还活着……”焦虑护士回道。
“啊？还活着是什么意思？”听声音像是个女子，而且莫名地熟悉。
“就是……就是能动，但时而动动，时而静静，而且不哭。”认真护士回应道。
“啊？这可怎么办？能让我看看她吗？”女声听起来像是着急了。
“可以。”说罢，焦虑护士便把颜蒲英抱了起来，送到女声面前。
“宝宝！宝宝！”虚弱的女子着急地呼唤着。
这回，轮到颜蒲英傻眼了。
这……不是自己的妈妈吗？
她喊自己宝宝？
咦？
自己为什么还被护士抱着？
颜蒲英着急地张嘴，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一时焦灼万分，竟因着急躁而情绪失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太好了，哭了哭了！”焦虑护士一下不焦虑了。
“恭喜您，是位千金！”认真护士也眉开眼笑。
虚弱的女人脸上绽开笑容，似乎也一下不虚弱了。
这会儿，轮到颜蒲英崩溃了。
这什么情况？
自己不会是……
穿越了吧？？？
*
当颜蒲英被迫含着奶嘴，一堆大人围聚在她身旁，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夸她可爱时，她不得不相信，自己是真的穿越了。
“多可爱的宝宝呀！你看，她和颜雷长得多像啊！”
“是呢是呢！不过眼睛还是有几分像郁柔呢！”
“郁柔，真要恭喜你了！”
众人的祝贺让躺在产床上的郁柔喜笑颜开，此刻她的目光几乎黏在颜蒲英身上，一秒也舍不得挪开。
“对了对了，你们打算给宝宝起什么名字啊？”这时，一个大眼睛阿姨转向郁柔发问道，关心里带着一丝丝的好奇。
颜蒲英愣愣地直视着大眼睛阿姨，只觉得她好生面熟。
“这……怕是还得和颜雷商量商量。”说到这个，郁柔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犹疑，脸上的喜悦转瞬被苦恼冲淡了。
“咦？颜雷呢？千金都来了，他还没来吗？”说到这儿，大眼睛阿姨才发现颜雷居然不在，一时有些尴尬，“真是的，我去找找他。”
“没事的，何苗。”郁柔开口道，苦恼中添了几丝尴尬，“不用管他。”
原来自己的爸爸从自己出生起就已经这么不负责任了啊。
颜蒲英在心里暗暗地想。
“不用管？”何苗重重地挑了挑眉毛，“这叫什么话？自己女儿出生诶！这都舍不得来看一眼吗？”
这话竟让颜蒲英的心里生出了几分感动，她愣愣地直视着妈妈口中的“何苗”，猛然想起，这不是从小对自己关爱有加的何苗阿姨吗，难怪看起来这么面熟。
只是，这时候的何苗阿姨看上去好年轻啊，也好仗义，难怪自己从小就爱粘着她。
说着，何苗便准备出去产房找颜雷，可才刚到门口，便正巧撞见颜雷进来了。
“你怎么才来？”颜雷的突然出现让何苗愣了一愣，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惊讶旋即变成了数落，还浅浅带着一丝调侃，“你女儿都等你好半天了！”
原是听说孩子出生了，颜雷还是一脸兴奋地进来，可一听到何苗的这句话，他的脸上立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还是迅速正正脸色，回应道：“刚刚有点事儿来晚了，我老婆呢？”
“这边。”说着，何苗便将颜雷带到了郁柔的床边。
颜雷冲郁柔笑笑，勉强算作对她的告慰，但目光很快移到颜蒲英身上。
就在这时，焦虑护士来查房了，一见站在床头的颜雷，便赶忙迎上来道：“您就是孩子的爸爸吧？恭喜您，是位千金！”
颜雷眼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勉强对着护士扯了扯嘴角，道：“辛苦你们的照顾。”
见颜雷来了，众人的贺喜如潮水般涌来，很快让他脸上那抹不易察觉的失望如水滴汇入大海那般悄然无踪，却只在一个人的眼里无限放大、聚焦，直至在心头刻下深深的划痕。
原来爸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没喜欢过自己。
颜蒲英含住奶嘴，泪水自眼角滑落，却哭得那么成熟，像一个大人般悄无声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颜蒲英愣了愣，伸出手揩去眼边的泪，讶异得瞪大了眼睛。
原来，我竟也是会哭的！
颜蒲英摊开手，看着那滴眼泪在白炽灯下闪烁着晶莹的色泽，心上的难过很快被一阵感动所替代。
年轻真好啊。
*
“你少TM管我！”
颜雷狠狠甩开郁柔的手，又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抬脚便想往门外走。
“我今天才刚出院，你就要跑出去喝酒？孩子你也不管了？你还有点良心吗？”被颜雷一推，郁柔差点儿栽倒在地，幸亏扶住旁边的椅背才没有摔倒，眼里满是失望与心酸，“这可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只是问问孩子起什么名字好，你至于发这样大的火吗？”
一听到“女儿”二字，颜雷再次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回过头来对着郁柔恶狠狠地说：“你TM给老子生个赔钱货，还想老子给你什么好脸色看？以后横竖是要嫁人的，可老子还要花钱供这赔钱货读书，连本钱都不一定能收回来！起名字？这种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必要有名字？要叫就叫个‘狗蛋’之类的，好养活，毕业随便找个人嫁了得了，省得在家看着闹心！”
说罢，颜雷便大步出门去了，临了还狠狠将门一摔，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正生着大气似的。
“原来，打我出生起，爸爸就这样恨我……”颜蒲英在心里恨恨地想，“而且，不过仅仅是因为我生错了性别……”
郁柔跪倒在地，掩着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颜蒲英看得心里难过，想说些什么来安慰母亲，可喉咙里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含混不清的声响，因着着急，这些声响最终还是转化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听见女儿哭了，郁柔赶紧从地上起来，又把女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晃着晃着眼圈更红了，泪水更是似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落下。
完了，本想安慰母亲的，怎么倒让她更伤心了呢，颜蒲英赶紧伸出小手拍了拍郁柔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忽然就找到了正确的发声方式，甜甜地喊了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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