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如织,欢声笑语盈满长街。
走到一处售卖各式画扇的摊位前,云黎突然被一幅绘着千盏孔明灯冉冉升空的精美图画吸引了全部眼神,她下意识松开了拉着沈霜梨的手,凑近细看。
沈霜梨被人潮推着向前了几步,待她稳住身形回头望去,哪里还有云黎的身影?呼唤声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她索性不再执着寻找,顺着心意信步走上了一座拱桥。桥下河水粼粼,倒映着万千灯火,一盏盏承载着祈愿的莲花灯随波轻荡,宛如星河落凡间。
“公主。”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沈霜梨微侧过头,便见路淮憬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长身玉立,眉眼含笑。
桥上灯火勾勒出他俊逸的轮廓,也映亮了她清丽绝俗的容颜。两个风姿卓绝的人并肩而立,立刻引来了周遭不少惊艳和探寻的目光。
他递过来一方轻薄的白色面纱,自己则利落地戴上了一个青铜面具,更衬得他的眉骨英俊。
“不觉得很熟悉吗?”路淮憬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霜梨微怔,目光掠过熟悉的街景与灯河:“这是我的故乡,自然熟悉。”
路淮憬抿唇轻笑了下,摇了摇头,面具后的目光灼灼:“不,是你有没有觉得,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特别熟悉?”他顿了顿,补充道,“仿佛……多年前也曾如此。”
沈霜梨觉得他今夜有些奇怪,话语间带着莫名的煽情,但念及他素来跳脱,便顺着应道:“是啊,灯如旧,水长流,是有些熟悉。”
路淮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追问道,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是吧!你想起来了?”
沈霜梨看着他异常明亮的眼眸,有些不解:“是,这个灯大概是宫中独有的样式,今年因为在江南过年,也整上了些……”
听到她这全然不着边际的回答,路淮憬眸中的光亮黯了下去,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懊恼:“什么啊……你说熟悉仅仅是这灯?这景?”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往前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引导的意味追问:“呃,我的意思是,你小时候在江南时,难道就没有什么印象特别深刻的人和事吗?比如……一起放过花灯,拉过勾的……玩伴?”
话已至此,再愚钝也该明白了。
沈霜梨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尘封在岁月深处的模糊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她的思绪飘远,回到了那个同样灯火阑珊的四岁元宵夜……
“小鹿,你是一直住在江南吗?”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女孩,仰头问身旁眉眼精致的小男孩。
“嗯……应该吧。我会一直在这的。”被称为“小鹿”的男孩黑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那我回京城后会一直想念你的!等到方便的时候,我就会来见你!”小女孩笑得眉眼弯弯。
小鹿郑重地伸出手:“拉勾,如果你失信了,那我就去找你……无论你在哪里。”
记忆中男孩稚嫩却执拗的面容,渐渐与眼前戴着面具、身姿挺拔的少年重合。
“……小鹿?”沈霜梨试探着,轻声唤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称呼。她自己历经两世,童年的记忆早已褪色模糊,没曾想这深埋的印记,竟在此刻被唤醒,清晰如昨。
“你是怎么发现我是她的?”沈霜梨压下心头的悸动,疑惑地问。她自认性格变化颇大,何况女大十八变。
眼前人慵懒地靠着桥栏,摘下面具,露出带着促狭笑意的脸:“我父亲一直不肯告诉我你是谁。但我偶然听到了你的小字,便一直记着了。
他目光落在她眼角那颗不易察觉的浅褐色小痣上:“我本来在江南定居,一直等你回来,只不过我没等到你。所以在我父亲举家迁到京城时,从我等你,到我想找你。进了宫,刚开始我也没认出来你,直到听到有人叫你的小字,加上你眼角的那颗痣,我终于明白当年我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本来我觉得,你大概早已忘了,认不出我了。”
“所以,你才会送我桂花糕?”沈霜梨恍然想起他之前种种看似突兀的示好。
因为她儿时极爱江南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糕,小鹿便时常省下零用,买了来“献”给她。
“聪明。”他笑意加深,像是阳光穿透云层。
“那你喜欢饴糖的癖好还真是一点没变,不管长到多大……”沈霜梨也忍不住莞尔,带着几分旧友重逢的熟稔打趣他。
他闻言却是一顿,笑容有片刻的凝滞,随即又化开,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
“因为……我母亲喜欢给我买饴糖。”他的声音轻了些许。
沈霜梨心头一紧,立刻噤声。她深知镇北侯夫人早逝,这句话无疑触及了他心底的伤疤。
母亲这个词,于他们二人,都有着太过沉重而复杂的分量。她带着片刻的内疚与无措望向他。
河风拂过,带来远处喧嚣,却吹不散两人之间瞬间沉寂的氛围。
路淮憬望着河中缓缓流淌的灯火,目光悠远,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母亲的死……与治亲王有关。”
沈霜梨呼吸微滞,静静聆听。
“我母亲待我极好,温柔慈蔼……只可惜,是我……间接害了她。”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
沈霜梨预感到接下来的话语会揭开怎样的伤疤,但她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你五岁深秋离开江南后,我日日盼着。转眼到了新年元宵,京城照例举办国宴,只邀请了我父亲。可我……我吵着闹着要去京城,想着或许能见到你。”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父亲拗不过我,携家眷一同进了京。国宴当晚,父亲觉得将我和母亲单独留在宫外不妥,便让我们一同入了宫……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
“是永乐六十二年到六十三年的那场宫变?”沈霜梨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心中已有了猜测。
“嗯。”他沉痛地闭了闭眼,“混乱中,我母亲无意间窥见了治亲王沈御的阴谋,于是被他灭口。”他的声音艰涩,“而我,就躲在厚重的帷帐之后,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血一点点流干……什么也做不了……”
“别说了!”沈霜梨能感受到那刻骨铭心的绝望与无力,出声制止,不愿他再回忆那血腥的一幕。
“然后……”路淮憬睁开眼,眸中是一片冰冷的决绝,“我做了一个至今都不曾后悔的举动。”
那里面混杂着痛苦、悲愤,还有一丝狠厉:“我拉足了弓,本来想将他一击毙命,但是以那时候的我的力气来说,我完全射不到他身上,于是,我射到了他的马上。让治亲王惊马摔落。”
“我一直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的眼中泛起血丝,带着不甘的泪光,“他却活了下来,仅仅付出了一双眼睛的代价。太轻了,比起我母亲的性命,这代价实在太轻了……”
沈霜梨心中震撼。他此举何错之有?如果是她,她只会做得比他更恨更绝。
况且若非他这阴差阳错的一箭导致沈御失明,打乱了其夺嫡布局,恐怕当年宫变结局就要改写。
若真让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沈御登基,那么所有与嘉王亲近之人,尤其是当时最受宠的母妃与她,只怕会陷入比死更惨的境地。
因为,你夺了我的最爱,我便要你的最爱生不如死。
可当初吴氏嫁入王府是因为先辈的娃娃亲,也不是嘉王的意愿,吴氏喜欢治王不过是因为他不仅少年有成,还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治王刚开始可能对吴妃真情实意,可是到了后来,他留着吴氏的大部分原因是想要依靠她的身份再次控制朝堂。
到底谈什么夺妻之恨?这两人之间,早已扭曲,哪里还寻得到一个完整的“情”字。
一股同仇敌忾的怒火在沈霜梨胸中升腾。她看向眼前强忍悲痛的少年,他独自背负着这份血海深仇和自责太久太久,直到治亲王倒台,他才愿意和别人分享……
“我去帮你杀了治亲王,怎么样。”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不出三日,我将他带到你面前。是穿心还是枭首,随你。”
路淮憬彻底愣住,怔怔地看着眼前明明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少女。她的话语平静,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冲散了他积压多年的阴霾。
片刻的寂静后,沈霜梨向他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在灯火下泛着微光,一如多年前那个拉勾的约定。
“拉勾。”
路淮憬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最终,他缓缓抬起手,用自己的小指,郑重地、紧紧地勾住了她的。
“好。”
天空烟火绽放,此刻孔明三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