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欧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身为奴隶的他从不挑食，他清楚奴隶商人手下能多吃上一口饭都是种幸福。但他也不争不抢，商人不会喜欢惹麻烦的商品。
赐予他选择权利的人，是“老师”。
“别只顾着吃肉。”
“老师”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而让雷欧深感不悦的是魔王竟一瞬与“老师”重合，这让雷欧原本就摇曳不定的自我，更是在这狂暴的现实风雨中迷失方向。
辗转反折，雷欧彻底失眠了。
他爬起身，看向虚掩的窗缝，外头月色分明皎洁明亮，缝隙却漏不进半分月光，让他略感烦躁。他望向隔壁，一墙之隔的房间内，正住着那个被唤为魔王的男人。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雷欧悄然屏住呼吸，他的心脏砰砰跳得飞快，身体冒出的鸡皮疙瘩迅速爬满了手臂，疯狂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从思考到付之于行动，这一次雷欧只用了数秒。
黑影从房间内消失，狼悄无声息的钻入紧闭房门的隔壁屋内。
平静，安宁，沉眠。
房间中央的双人大床上，男人呼吸平和，沉沉陷在干净柔软的被褥中。两枚枕头，能够容纳两人的宽敞绒被。为什么一个人的房间里会准备这么大的床呢？雷欧当然想不明白，不过他也不打算更多思考，而是无声无息的来到床边，俯视着男人的睡颜。
愁眉不展，平和的呼吸下是无法言喻的苦痛。
为什么这个人在痛苦着？
雷欧不紧不慢的思考，同时不紧不慢的举起了手中锋利的长剑。
……
强制入睡并非好事。
即便身体睡着了，意识深处的怅然也不会减轻。只是这样的沉睡能让苏秦短暂好受一些，自己也便这么做了。
梦中的苏秦被黑暗中被利剑刺破了喉咙，鲜血染红了被褥，坐在苏秦身上的少年正用冷漠至冰点的目光瞥视着自己。苏秦没有反抗，直勾勾望着这张熟悉却又变得无比陌生的脸。
——您说得对，把痛觉全部消除绝非好事。
——所以，苏先生，在你即将被砍下脑袋之前，最好睁开眼睛。
系统的声音将强制将苏秦的意识拉回现实。
身前一双墨绿色森冷的狼瞳明晃晃的盯着自己，饱含杀意的目光随着脖颈间溢流的鲜血，让苏秦身体每一处细胞因恐惧而颤栗。
剑并没有刺穿苏秦的脖子。
尖端深深扎进头侧的枕头，刃身紧贴着脖子的皮肤，划出一道迫深的伤口。持剑的人——雷欧，此时脸色煞白，握剑的手由一只变为两只。他痛苦且吃力的摁压着剑柄，试图压在长剑，好将苏秦的脑袋切下来。
阻止他的则是一只漆黑色，犹如纸片般单薄的鬼手。
鬼手紧握剑身，企图将剑朝另一侧扳。
苏秦翻身从床上窜起，狼少年逼不得已只得松开剑柄，从另一侧跳下床，与苏秦隔着床铺相看。
“你在做什么，雷欧。”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苏秦不想深究这无意义的问题。
“你想杀我？”苏秦说。
“没有剑，狼也有其他武器。”雷欧卷起袖子，露出他纤细白皙，却结实紧致的肌肉，在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的虚伪月光下，化作布满漆黑长毛的狼爪。
“离……！”
低哑，又近似于嘶吼的声音，朝着杀意满满的雷欧咆哮。
“开！……去，死！伤害……！魔王……的，人！”
理智几乎被抹去，断断续续的吼声，随着从地面蔓延而来的黑影，悄然向雷欧靠近。苏秦意识到嘶吼声的主人，刚欲开口，影子竟在苏秦与雷欧间化作血盆大口，朝着雷欧扑去。
“住手——库库斯！”
满怀杀意的纸片暗影无视苏秦的命令，咬伤了雷欧一侧手臂。“不许……逃！”单薄的纸片深知无法抓住雷欧将其困在原地，分裂开的黑影封住窗户，挡住雷欧可能的去路。
“——嗷。”
伴随着狼的一声低嚎，啃咬着手臂的黑影被利爪撕碎，森绿色的狼瞳瞥过苏秦，不带一丝感情离开，身体扑开房门，逃向走廊。
“停下，库库斯！”苏秦又一次呵住库库斯，用无法回绝的命令，深入契约的绝对控制，将暴走的库库斯留在了原地。
“不许无视我的命令，库库斯，不会有第二次。”
撕裂的，扭曲的纸片人畏畏缩缩的盘在原地，缩成了一小团黑纸球。
苏秦撂下警告，一个人追上走廊。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滴落在地面的鲜血宛如闪烁荧光，在苏秦的眼前铺开一道前行的路。苏秦毫不犹豫顺着血迹的方向追去。
——提问：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雷欧想要杀了自己，这份杀气，这份愤怒，绝无虚假。
事到如今，苏秦也已经无法无视这种强烈的感情，若无其事的将雷欧放在身边。既然如此，那些令雷欧憎恶自己根源的东西：那些被安杰夫改写的记忆，那些……珍贵的，相互依存的旅途回忆，将成为留下雷欧的障碍。
而让安杰夫如此轻易控制雷欧的前提是什么？被篡改的记忆吗？
不对，还有自始至终被苏秦故意忽略的东西！
“回到以前，让一切都从头开始。”
苏秦咬咬牙，只觉一阵强烈的震动，伴随木墙被震裂的声音，亮光从户外照进被破口的楼内。雷欧砸开了镇公所的墙，逃到了外头。
月亮，那是魔界深渊的眼睛。
无论逃往何处，苏秦都不会看漏。
失血，让狼敏捷的行动愈发沉重，当体力耗尽，深知无法逃离时的他，最终留在了空旷的道路上，直面紧随其后而来的苏秦。
“不要过来！”雷欧对苏秦发出警告。
“伤口很疼吧？”苏秦步步接近他，不安的少年无法隐藏恐惧，他用生硬的步伐后退，将下唇咬破，企图让昏沉的脑袋变得清醒。“如果你无法接受现状，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苏秦停在他的身前，伸出了手：“我会让你忘记一切。”
雷欧摇着头，却无法发出声音。对他而言，那部分记忆是支撑他一切的珍宝。哪怕如今老师已经舍弃了他，记忆变得愈发混乱，这也不能成为让人夺走的理由。
“那些记忆已经成为了我们之间的阻碍。”苏秦说：“你所珍惜的一切，一直都在你的手中，想扔下它的人，是你。”
“——住口！”
雷欧只想逃离这里，远离这个令他心烦意乱的男人。“别想骗我！谁都别想！——我要离开这里！”
“你离不开。”苏秦面露惋惜，转眼已到了雷欧跟前。时隔一年，雷欧的身高略有成长，但还是略矮了苏秦一些，以至于苏秦靠近他时，目光会下移，犹如居高临下与其对视。
“你像盲头苍蝇一样在魔界乱窜，却记不得见过了无数次的出口。我很庆幸，安杰夫在篡改你记忆的时候，把这个也改掉。”通往特鲁西的魔界之门藏在挖掘熊出没的矿洞深处，那里已经让贝露西留下结界和幻影，普通冒险者无法接近。
万一出现了突发情况，苏秦也能第一时间感知，并彻底封锁大门。
“……你在说，什么。”
雷欧想到退后，身体却动弹不得。一方面被咬伤的手臂失血过多，令他头昏目眩；另方面，来自苏秦散发的魔气，带着怒意将他困束在原地。
“睡吧，雷欧。”
苏秦声音轻缓低沉。简单的睡眠咒，轻而易举让虚弱的雷欧倒下。看着怀里冰冷的少年，脸色更是难堪几分。
止血，然后治疗。
神圣的治愈魔法对魔族有害，雷欧受的伤只能用普通的药物治疗。
苏秦将人带回镇公所，熟练的做好处理。狼人族的体质特殊，再加上魔气充沛，受伤的雷欧应该能很快就能恢复。
屋内暗处，不久前被苏秦狠狠责备的库库斯只敢伸头悄悄探看。
苏秦留意到他，将处理伤口用的水盆和绑带，染血的衣服扔到一旁。库库斯心领神会，放出黑影把多余的东西全部带走。
“系统。”苏秦声音疲惫，“替我建立新的奴隶契约。”
——检索方案中。已获得可行方案，请问是否实施？
“动手。”
——警告：新契约的建立会伴随痛楚，极大概率会遭到反抗。
“特鲁西的时候……”
——补充：那是通过血液转移契约所有人的仪式。
叹气，苏秦轻轻抚摸着雷欧卷翘的黑发，不大不小的狼耳朵恰好填满了苏秦的掌心，绒绒的触感让人爱不释手。
虽然苏秦并不喜欢奴隶契约，也不愿将雷欧视为奴隶，但如今为了不让雷欧离开，只能出此下策。
至少雷欧并不讨厌，不是吗？
苏秦如此安慰着自己。
——即将进行仪式引导。建议：为确保安全，请先将执行对象无力化。
系统获悉苏秦的决意，开启了仪式准备。
“我知道了。”苏秦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在轻不可闻的叹息声中，将手轻轻放在了少年苍白的脸颊上。
兴许是感知到了即将发生的事，雷欧的睡得不再安稳，他仿佛深陷噩梦，梦魇想要撕碎他重要的宝物，他开始挣扎，试图脱离控制。苏秦用手压住他躁动的双臂，轻轻俯身，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亲吻。
“快回来吧，我的雷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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