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是一片瑰丽的橙红,簌簌的风声在为其吟诵,浓酽难久,浑圆的赤轮渐沉昧谷,迸发出终末的寸寸金芒。
孟青云抬首,浩浩霞光泻入视域,暮色衔着远方茫茫沙际,天与地之间仿若失去了界限,此等磅礴景象,令她久违地心神恍惚起来,前行的脚步随即滞了一息。
道远日暮,士众劳惧。
如是想着,孟青云喟然叹息:“天要黑了。”
如潮翻涌的思绪,也仅是维持了两秒,她稳定心神,步伐不再踟蹰。
然而似感慨又似陈述的寥寥几语,在俱寂的霄壤中显得响遏行云。
埋首行进的行伍,闻之举头四望。
目见所及是漫漫无际的沙丘,连绵起伏,在熔金暮色中似一枚斑斓琥珀,如真似幻。
天地间,弥散的蒸腾热气好似游蛇扭动,映入众人眼帘中,心头难掩燥意,颗颗汗珠自鬓角渗出沿肌理坠落,脸上是难辨悲喜的沉郁。
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
百里风吹不闻人味的茫茫翰海,是修士们避而远之的贫瘠薄地,便连那走投无路的亡命狂徒也不愿踏足其中。
盖因此地贫瘠,本就稀薄的灵气中还掺杂着风厄之力,修士若纳其入体,需受挫皮削骨的苦楚。
灵力,乃修士赖以生存的依仗,一身通天彻地的本领皆由灵力施展。
有人心生茫然:“翰海万丈,若是放在平时乘坐灵舟仙船,只消几日光阴。可如今我们灵力用尽,想要徒步穿越瀚海,只怕是……”
语未竟,只余一声叹息。
数百人的队伍,俱是修仙界中出了名的天之骄子,哪一个不是仙门全力培养的核心,哪一个不是世家温柔呵护的精英。
自踏上仙途,眼前皆是和颜悦色,耳边尽是称赏夸赞,天赋的根骨给予他们无限可能,绝佳的悟性赋予他们更上一层楼的机会。
他们亦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资源,灵石丹药的供给,和顶级师资的培养。
这一切,只为了赌两个字:将来。
他们将来会成为高阶修士,成为宗门的倚仗。
然而往日神采飞扬的天纵英才,而今个个面色颓丧,如同凡人行走黄沙间,忍受烈日旱风,盖因一场席卷芸芸众生的灾祸将往日和美击碎。
他们先前为摆脱敌人围剿,不留余力地厮杀。
可敌人太多了,死了一批又来一批,身前血流成河,身后尸积如山。
刀剑之下,命如草芥。
而正是这些草芥,令他们不得不败走瀚海。
险境逃生又闯入另一个绝境,修士赖以为生的灵力得不到补充,使得平日里昂首挺胸的少年英豪们恍惚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没有灵力,没有修仙,他们什么都不是。
昔日敌人口口相传的言论,如今竟成了谶语。
热浪如潮,心魔丛生。
自踏上仙途就与同辈岔开深渊鸿沟的翘楚,千千愁结乱如麻,那颗浑圆却不怎么坚韧的道心生出缝隙。
残霞拂面,恍惚间,仿佛风刀霜剑。
行伍前首,为众人杀出一条血路的孟青云遽尔停下脚步。
“前辈?”
孟青云面露苦笑,轻叹道:“来了。”
没有质疑,也没有惊慌,问话的人直接仰天如虎长啸,声嘶力竭:“敌袭,众弟子戒备!”
本是涣散的人心霎时平复下来,有武器的举起武器,赤手空拳的便背靠成团,互帮互持。
“没用的。”
孟青云摇摇头,她是队伍中修为最高的人,尚可勉强坚持神识外放,“半步飞升,还有万里之距,你们走吧,我会为你们争取一刻时辰。”
诸弟子只觉得眼眶发涩,喉咙生疼,向她深深一躬,继续前进。
生死存殁,没有犹豫不决。
他们是师门家族的希望,是未来起复的薪火,绝不能珠沉玉碎,门殚户尽。
孟青云背挺若竹,阖目养神。
约莫三分之一柱香的光景,漫漫黄沙中多了一道人影。
她睁眼,心静如水。
来者形若老翁,神态飞扬,一身遍布有阵法暗纹的玄色法袍在风沙佁然不动。
他笑声粗犷,满头满脸红色毛发似狂草茂密。见一派暮色中只余她孑然伫立,琥珀眸孔划过丝缕惋惜,“孟青云,你本可以走的。”
孟青云眉眼冰冷,紧抿唇角并不言语,手腕微动,剑尖已然朝前。
大漠广袤,沙海死寂,落日余晖下的雄浑和静穆,让敌人品出了沉默中的答案。
他登时放弃劝降之心,面无表情道:“五百岁的元婴,昆仑最年轻的执剑长老,你若不是昆仑弟子该多好,毕竟你身上也流着百里氏的血,老夫我实在不忍心手足相残!”
一语毕,老者蓦地抬手,袖袍里闪过金光,疾羽破空之声簌簌作响。
孟青云毫不犹移横剑胸前,挡住老者掷射的主箭,又挽了个剑花扫落随后而来的辅箭。
她脚尖点地,一个旋身之际已是蕴好杀招,腾跃飞起,周身灵力暴溢,整个人如同掠空流星,剑如臂指迅速袭向那大开的面门。
“铮——”
璀璨剑芒对上半仙金身,立时发出如玉击金的脆鸣,心知此招难成,短暂的呼吸之刹,她飞快抽身离去。
孟青云面露哀戚,扣紧剑柄的右手隐隐作抖。
仅仅两个回合就抽空了丹田聚集的泰半灵力,那怕她运转功法,强忍风厄之力带给经脉的绞痛,所纳灵力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接下来的战斗。
死寂无人烟之地,山川之造化神秀岂容小觑!
可她身负使命,又安能认命!
同一时间,老者左手起势,巨**印在他头顶脚下瞬间凝聚成形,惶惶威压与周遭空气互抵相博,竟是掀起黄沙漫漫,遮天蔽日。
他嘴上说着不忍,下手皆杀招,比谁都要毫不留情。
“去!”
一声低喝,犹如死亡审判的号角吹响。
法随心动,丈许直径的磅礴法印直奔孟青云所在,上封天,下锁地,叫人无处逃匿。
生死关头,孟青云莫名感到由衷心安,左右不过一条性命,生来白身,死亦何惧。
她紧扣剑柄,剑随腕动,坚定地指向了敌人。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声状宏雷,透着毋庸置疑的狠辣,老者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出手便是半步飞升的十足法力。
两者修为犹如天堑,难以跨越。
孟青云心知死局已定,没有后退,反而迎面硬接住此击,多年淬炼的剑道灵体猝然崩解,剜骨削肉之痛登时席卷四肢五骸,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挥扬剑意,击穿了法印的一阙方位。
而后施展了今生最后的手段,先是缩地成寸逼近老者,调动四肢五骸的全部灵力,震碎了本命灵剑封住对方退路,再行逆转法术引爆丹田和元婴。
轰地一声,周遭数里被夷为深坑,黄沙如雨纷纷扬扬。
昆仑第一百二十九代弟子孟青云,年少拜入师门,习剑五百载,所食所用皆来自师门供应,而今临危受命,至死不退,还给了养育她的昆仑。
“孟青云!”
此间天地,只余老者狼狈的身姿,以及地面寸寸殷红。
赤轮既下,浓墨绛紫吞噬了整片穹顶,永不停歇的更迭已然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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