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灶单过,如同在顾家这潭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王翠花的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她不敢明着反抗顾老太的决定,却将所有的怨毒都化为了更加刻薄的刁难和无处不在的监视。
顾微微的口粮确实被单独分了出来,但那点粗粮和红薯干,仅仅够她勉强果腹,想要吃得好一点,依旧是奢望。灶台她可以使用,但每次她生火做饭,王翠花要么在旁边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要么就故意抢着使用那口唯一的铁锅,煮猪食,熬泔水。占着灶膛不撒手,变着法儿地拖延她,恶心她。
油和盐更是成了大问题。顾老太那句“别想沾老顾家一分一毫”被王翠花严格执行。装油盐的罐子都被她锁进了柜子里,钥匙贴身藏着。顾微微只能用自己之前攒下的一点点粗盐和偶尔换来的可怜巴巴的一小勺油星儿,精打细算地度日。
独立,意味着自由,也意味着所有的艰难都需要自己一力承担。
但顾微微没有丝毫后悔。哪怕只是喝着能数清米粒,完全属于自己无人克扣的粥,啃着能自己做主无需看人眼色的窝头。那种心灵上的解脱和自主感,也远胜于过去那点带着屈辱的施舍。
她更加努力地经营着她的腌菜事业,也更加警惕。窑洞虽然暴露过,但仍是目前最安全的产地,她只能更加小心地前往,次数也压缩到最低。
渐渐地,她那小小的资本开始有了些微薄的积累。鸡蛋攒下了几个,粗盐有了一小罐,甚至还有了几张毛票和几分硬币。那是她用腌菜跟极少数绝对信任,且急需调味下饭的人家,极其谨慎地换来的。
这些东西,被她藏在杂物房炕洞最深,最隐蔽的角落。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旧报纸和破布,成了她全部的安全感和希望所在。
秋意渐深,早晚的风带上了刺骨的寒意。顾微微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袄,早已不抵风寒。里面的单衣更是破旧不堪,洗得发白变薄,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透。
尤其是夜里,躺在冰冷的炕上,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冻得她瑟瑟发抖,难以入睡。她无比渴望一件能贴身穿的,厚实一点的棉布内衣。不需要好看,只需要能保暖。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想起自己攒下的那点微薄的布票。每年的布票发放都极其有限。原主的那份早就被王翠花巧立名目搜刮去,给顾金宝做了新衣裳。分灶之后,顾老太倒是板着脸,极其不情愿地将今年该属于她的那几尺布票扔给了她,仿佛施舍一般。
那几张小小,印着图案和面额的纸片。此刻就和她那点微薄的现金藏在一起,成了她最重要的资产之一。
买布!做一件贴身的背心!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既充满渴望,又伴随着巨大的负罪感和风险感。布票和钱如此珍贵,用来买吃的、买盐、买学习用品似乎才是正途,用来给自己添置衣物,显得如此奢侈和不懂事。
但那种对温暖的渴望,对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新衣物的向往,最终战胜了一切。
她太需要一点实实在在,能触摸到的慰藉,来对抗这无休无止的寒冷和艰难了。
这天正好是公社的集日。顾微微请了半天假,说是去卫生院看看冻疮(这也算是正当理由),实则怀揣着那点珍贵的布票和毛票,像做贼一样,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公社的供销社。
供销社里货物琳琅满目,但那高昂的价格和需要的各种票证,只能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布料柜台前相对冷清。
顾微微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她在那排五颜六色的布料前徘徊了很久,手指怯生生地拂过那些光滑的的确良,厚实的劳动布。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匹最便宜,颜色也最不起眼的浅灰色细棉布上。
这种布质地柔软,虽然不如的确良挺括,但贴身穿着应该很舒服,而且价格是她唯一能勉强承受的。
“同志,麻烦您。扯三尺这个布。”她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地对柜台后打着毛线的售货员说道,同时小心翼翼地将攥得发热的布票和几张毛票递过去。
售货员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诧异这穿着破烂的小姑娘居然来买布,但还是利落地量布、剪布、收钱票。
当那一卷柔软,簇新的灰色棉布递到顾微微手中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轻,那么软,却仿佛有千钧重。这是她的布!完全属于她的!用她自己的劳动换来的!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她紧紧将布卷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绝世珍宝,低着头,飞快地冲出了供销社,仿佛怕别人会追上来抢走似的。
回去的路上,她将布卷小心翼翼地塞在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每一步都走得轻快又警惕,如同一个怀揣巨大秘密的潜行者。
她不敢直接把布拿回家。王翠花像猎犬一样敏锐,一旦发现,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骂她败家,甚至可能强行夺走。
她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这块布变成衣服。
窑洞!只有那里!
傍晚下工后,她借口去割猪草,怀里藏着那卷布和一根偷偷藏起来的针、一小轴线(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磨了又磨,勉强能用),再次冒险来到了后山的废弃窑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窑洞里更是昏暗一片,只有洞口透入一点微弱的天光。
顾微微顾不上害怕,她点燃了那盏用废电池和破手电筒改装,光线昏黄微弱的小灯。豆大的光晕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她席地而坐,将那卷灰色的棉布在膝盖上缓缓展开。柔软的布料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泽,细腻的纹理清晰可见。她忍不住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布面,那柔软而微凉的触感,让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穿新衣服是什么时候了。原主的记忆里,似乎永远是捡别人穿剩的,破旧不堪的衣物。而现在,她即将拥有一件完全属于自己崭新贴身的衣服。
没有图纸,没有裁剪技巧。她全凭记忆中原主母亲模糊的影子和自己前世的常识,用手指比划着,用捡来的柴炭在布背面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然后,她拿起那根粗笨的针,穿上灰色的线,开始一针一线地缝制。
窑洞里寂静无声,只有秋虫在洞外偶尔鸣叫,以及针线穿过布料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灯光昏暗,她的眼睛很快就感到酸涩难忍。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又不甚熟练,针尖好几次扎到手指,沁出细小的血珠。她只是默默地吮掉血珠,继续专注地缝着。
每一针,都凝聚着她对温暖的渴望。每一线,都串联着她独立自主的艰辛与骄傲。她缝得很慢,很仔细。针脚歪歪扭扭,甚至有些地方缝错了又拆开重来。但这并不影响她内心的充盈和宁静。
在这个冰冷、破败、与世隔绝的窑洞里,就着这如豆的微光,为自己缝制一件御寒的衣物。这行为本身,就充满了某种对抗命运,倔强而诗意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简陋却完整,无袖的贴身背心,终于在她手中初具雏形。她放下针线,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和脖颈,小心翼翼地抖开这件还带着线头的背心。
样子很丑,针脚粗糙,甚至有些不对称。但在她眼中,却比世上任何华服都要美丽。她迫不及待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脱下了那件破旧不堪,几乎无法御寒的旧单衣。
冰冷的空气瞬间接触到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颤抖着,将那件新做,柔软的灰色背心,小心翼翼地穿了上去。当柔软的棉布贴合在皮肤上的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温暖而舒适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
不同于旧衣服的粗糙僵硬。这是一种细腻,温柔的抚慰。仿佛所有的寒冷和艰辛,在这一刻都被这层柔软的屏障隔绝在外。
她低下头,看着身上这件并不合身,甚至有些别扭的灰色背心。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针脚,感受着布料下自己心脏的跳动。
一种巨大,近乎奢侈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流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暖。连带着那颗被苦难磨得有些坚硬的心,也一点点变得柔软起来。
她忍不住张开手臂,在原地轻轻转了个圈。尽管无人欣赏,尽管身处破窑,但这一刻,她仿佛穿上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衣裳。
她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让自己获得了一点实实在在,微小的温暖和体面。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这是她抗争的成果,是她艰难求生的证明,是她给自己的一点卑微却珍贵的犒赏。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了眼眶,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灰色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没有擦拭,只是抱着双臂,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隐秘的温暖和幸福,无声地哭泣着,又无声地微笑着。
窑洞外,秋风呼啸,夜色如墨。窑洞内,如豆的灯光下,一个少女穿着自己缝制的新衣,在泪光中,感受到了重生以来,第一份真正属于自己宁静而坚实的快乐。
然而,这份快乐并未持续太久。
忽然,一阵隐约,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从窑洞深处传来!
那声音极轻,极细微,混在风声中几乎难以察觉。
但顾微微的哭声和动作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她猛地吹熄了那盏小灯,整个人蜷缩进最深的黑暗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那声音,又来了!不是风吹过洞口的声音。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洞深处移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