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音说起翠羽簪。
萧执安眼前浮现圣水寺接引殿、绿光幽微。
接引佛、琉璃灯、翠羽簪。
她在小庙供奉簪子,蟹鳌丫头像狼狗一样护着不给碰,原来是因为那个男人。
那人何其狡猾,取走她贴身物件,又不说缘由,勾得她重活一世还心心念念,忘他不掉。
心机男。
萧执安嗤之以鼻。
“你什么表情?”林怀音捕捉到他的不屑。
“我想,他拿你簪子,兴许是为了讨好平阳,平阳素来喜欢绿色物件。”萧执安面不改色上眼药。
“怎么可能?”林怀音不信,“你那时身在诏狱,也许根本就见不到平阳公主。”
“所以他冥顽不灵,死不悔改,根本不值得你惦记。”
萧执安分毫不在乎那人沦落诏狱,拥紧怀抱,只狠狠强调自己的存在感,道:“我就不一样,我永远跟你站一边,音音你累了,我伺候你沐浴,商量如何对付平阳——”
“别。”林怀音按萧执安拉腰带的手,眸色暗沉。
重生以来,除了复仇,林怀音心底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前世太子殿下的结局。
殿下拿走翠羽簪,意欲何为?
她不听殿下安排,不顾一切同沈从云撕破脸对峙,错失去书坊联络穆展卷的机会,是否毁了殿下逆风翻盘的机会、造成太子殿下不可挽回的败局,甚而将他逼上绝路……
翠羽簪是否见证了殿下最后免于被沈从云凌辱的体面……血淋淋的体面……林怀音一手促成的惨淡局面……
这是纠缠林怀音的另一个噩梦,与沈从云利用她击溃林家不同,沈从云是恶人,林怀音早就卸下包袱,不替恶人担罪名。
可是太子殿下实打实保下她一命,给她挣得自由,她却辜负他嘱托、影响他布局,这事林怀音无从抵赖,结局更是承受不起。
前世太子的结局,她必须弄清楚,纵使前世今生绝不可能真弄清楚,至少也要无限接近,除了萧执安,她也没办法问旁人。
小手轻压,因为林怀音的走神,力道不很大,萧执安只当她羞怯,依旧撩起丝帛,研究她襦裙上的花结。
“我说别。”林怀音转而摁住花结,不让他解,“你相信我说的话,我当然相信你会同我一起对付平阳公主。可我现在真的好想知道殿下拿走翠羽簪的目的,执安,就当是我毫无保留告诉你一切的奖赏,你帮我想想,殿下他该不会是——“
白嫩嫩的手指头,缓缓从胸前移到咽喉,林怀音吞咽唾沫,烛光在瞳仁起伏颤抖,浑似被囚入秋瞳,焰冷烛孤,挣脱不出,凄惶战栗。
林怀音哽咽良久,问出她唯一能想到的猜测——“殿下是不是用我的簪子,自——自——”
“不可能。”萧执安斩钉截铁。
林怀音却是抿白薄唇,容色惨然,望住萧执安的脸,瞳仁又流露出那种看穿他,看向别人的神态。
她又当着萧执安想别的男人,且变本加厉、毫不掩饰,她不只想,还怀念,揪心,恨不得萧执安就是诏狱里的白衣殿下,如此她便可以亲口问,他亦能够亲自答。
她的心思,飘向九霄。
飘向别的男人。
萧执安真想捏林怀音下巴,捏疼捏醒她。
捏。
萧执安这么想,便也忍不住,捏住她下巴一点软肉,挑起脸来,等到林怀音瞳仁重新亮起星辉,才道:“你说他身在诏狱,拿簪子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撬开牢门,逃出去东山再起。”
听言,林怀音心头一热,被安慰到,然而转念间,她又摇头,“当时的情况已经无力回天,殿下以弑父杀君的罪名下狱,怎么可能东山再起?”
“当然是因为林家犹在。”萧执安不假思索。
林怀音立刻纠正:“可是林家已经——”
“哪有那么容易。”萧执安摇头,笑得轻蔑:“忠心正气,千古不磨。即便林家血脉无存,只要元从禁军犹在,林家忠君保国的意志就在,倘若只是废个太子下狱,或许元从禁军真会被骗过去,默许平阳和沈从云上位。但是太子与林家一同覆灭,禁军焉能坐以待毙?除非十万禁军全部死绝,否则平阳和沈从云绝对永无宁日。”
萧执安的雄辩,是以林家与元从禁军二百年血脉因袭的赤诚为根基,有理有据,有可能。
大有可能。
尤其是林怀音这一世与他们并肩作战,禁军久经考验,俱是热血男儿,是非分明,生死与共,默契无需言说。他们绝不会信什么林家谋逆,林家蒙难,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
萧执安说得对。
林怀音大受震动,心底那纠结乱麻,恐惧害死前世太子的乌黑阴云,一点点散开,眸光,重新显现萧执安的脸。
音音回来了。萧执安享受林怀音的凝望,享受她眼中只有他的脸、崇拜他的智慧,他的手指和大脑里已经将林怀音拆干净,吞肚子里,表面上死命压嘴角,装平静。
早该如此,音音早该如此,眼底心底,唯唯唯他一人,萧执安得意至极——他三寸不烂之舌,轻轻松松就把音音抢回来。
从前萧执安不理解林怀音痴望他做什么,对弈找不到棋盘,决战找不到对手,只能瞪眼心烦,现在他知晓林怀音忧心,记挂那男人生死,找到了棋盘,落子自然是轻而易举——
首先,那男人得活着,否则死了,就彻底沤烂在音音心底,抠不出来,也抠不干净。
其次,那男人得靠音音家活下来,如此音音是施恩的一方,想到那男人,亦不会觉得亏欠,尤其是音音今生利用了“野鹿衔花”的力量,好似受他恩惠,如此有来有回,两不相欠,便可干干净净断掉。
林怀音释怀,萧执安开心。
指腹从下巴爬到林怀音唇瓣,轻轻摩挲,俯身慢嘬一口,抬起一双不嫌事大的凤眸,道:“别操心了,你在我身边绞尽脑汁想不通的这会儿,他说不定已经登基称帝,后宫佳丽三千,早将你忘到九霄云外。”
萧执安继续挑拨离间,誓要将林怀音从内到外、囫囵个占有。
奈何林怀音一听那“登基称帝,佳丽三千”,神情顿木,甜丝丝的唇,暖烘烘的小心脏,一下子哆嗦发冷。
“萧执安!”林怀音怒目圆睁,一声爆喝。
隔壁蟹鳌立马竖起耳朵贴墙听来。
萧执安被吼得发懵,小愣鸡一样没敢动弹。
林怀音泥鳅一样从浴桶盖滑下,跳起来指着他发飙——“好啊!萧执安你好得很呐!真心话秃噜出来了吧,佳丽三千,你当我死的吗?!“
此言一出,萧执安满脸苦涩:“音音我——”
“你什么你?”
林怀音气得跳脚,满屋看遍,没寻到趁手的家伙事,她不想用手打萧执安,那只会脏了手。
萧执安俯身折腰来求,她张牙舞爪不给碰,转而发起口水攻击开骂——“你这个人,没有良心!
萧执安,我为你杀刺客,为你挨刀子,我时时刻刻为你操心,无论你多蠢我都让着你,我老早就告诉你别参与别参与,等我忙完了,自会来东宫找你说清楚!
你不听劝,非要跳,跳跳跳,跳出来阻挠我!我都没怪你,我从来没怪你,因为你不是太子殿下,你什么都不懂,我原谅你八百遍了你知不知道?
我复仇,你拦我,你又口口声声说心悦我,你明知道我被沈从云骗得渣的都不剩,还非要说爱我,要娶我,转过头来,你其实早就在盘算登基之后到处搜罗女人!你这个口是心非的王八蛋,你比沈从云还要坏!”
林怀音龇牙咧嘴,脸红脖子粗。
“音音我只是一时失言,我没有——”萧执安无力地插嘴解释,试图用拥抱安抚。
“失言?当我三岁小孩是吗?”林怀音搡开萧执安双手,炸开浑身猫毛哈气——“心里有才能顺口吐出来!亏我还觉得你有几分像太子殿下,我以为你会和他一样,护着我,对我好,现在我告诉你,你一点都不像他,你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像他!
我是他的太子妃,我跟他圆房,死时怀着他的孩子,我一世都是他的太子妃!
倘若他在我身边,他会助我复仇,他会温柔庇护我,信任我,我是他生死与共的爱人,我会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要三千佳丽,好啊,去找你的三千,三万都成,姑奶奶不伺候了!”
林怀音气汹汹骂人,骂到最后只顾喷,乱喷,脑子充血已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而萧执安不知何时,已经怔在原地许久,不再过来扒拉她。
喷到无话可喷,林怀音浑身一个激灵醒过神,萧执安一动不动,表情还是哄她时候的卑微讨好,眼神却似被凿空,抽走魂魄般空洞。
他颀长高大,脸色煞白,睫毛在眼下落成阴影,他像摇摇欲坠,即将土崩坍塌一座险峰。
这样的萧执安,林怀音没见过。
骂太狠了?一丝慌乱自眼底掠过,林怀音袖中手抬了抬,却提不起步,不知道自己想远离还是靠近,将欲做什么。
方才一顿乱吼,她好像也吼空了自己,心里和身体里,都空空荡荡。
是他先说三千个女人,他背信弃义,他找三千,她只找一个,她并不过分。林怀音在脑子里犟嘴。
可是他对她很好,极好,他的确不像太子殿下,他是萧执安,他有他自己的好。林怀音的良心,朝她捅刀子。
那他再说一句好话,她就原谅他。林怀音讨价还价。
没良心。林怀音的良心合上眼睛。
林怀音袖中,指甲挖入掌心。
进还是不进,这是个问题。
恰在这时,倏忽一晃,烛火挣扎,客房幽而复明,林怀音怯怯扫过萧执安容颜,黑暗降临,一缕烧焦臭味逸散。
原来是蜡烛熄灭。
林怀音心底浮起一缕热,摸黑,他看不见她,万一他怕黑呢,她得保护他,要不要——
窸窸窣窣,黑暗中有衣料摩擦。
是执安来认错了,他终是舍不得她。林怀音暗喜,勉为其难伸出手,表示她愿意和好。
果然,如她所料,萧执安双臂来环,环住她细腰,收力,箍紧,下巴一如既往,凑到她耳畔。
既然如此,她可以说句好听的哄他。
林怀音想:各退一步好了。
“音音。”萧执安率先开口,不断收紧双臂禁锢她在怀,嘶哑的嗓音扯心拽肺,问得疲惫而又支离破碎:“你爱的不是我,却要我成为他,音音,公平吗?”
“我——”
林怀音张口。
萧执安却突然放手。
黑暗中,只听到脚步走,房门开。
吱扭一声,萧执安合上门,想起此前在鹤鸣山巅,他曾告诫过自己一次——不要再看她,不要为她低头。
他是储君,孤家寡人,一如天上月,云来云去,他孤悬,至少安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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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音音,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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