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莉莉皱着眉头醒来，只觉得无比喧闹，哑着嗓子问：“这是干什么呢？吵吵什么？”
她身边坐着的王辉从书里抬起头来，看看她：“你这是咋了，生病了？校长爱听春晚的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山路十八弯’呢！每天早操的时候来这么两嗓子，谁还能打得了瞌睡？哎还别说，你就真打了。”
钱莉莉一下子清醒起来，倒不是被那震耳欲聋的歌声吵得，而是被自己的处境惊到了。
她颤抖着手，轻轻的按在了腹部，仔细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唔，胃部没有那种剧痛，只是觉得有点儿饿了，小腹部……没有任何感觉，完全正常！她垂下头，看到自己身上样式老旧的衣服，还有生了冻疮、肿得像萝卜一样的手。
这是十四岁的自己！
“昨晚没睡好，有些困。”钱莉莉小声慢慢的说。
“就知道你没睡好。”王辉撇嘴，“你爸妈也真是，你学习那么好，还让你考中专，多可惜啊！”
对了，这是报中考志愿的时候，她的人生路从这里开始就没再亮堂过！
“都什么年代了，还让你考师专，你分数那么高，上高中、考大学多好！我学习比你差这么多，我妈还叫我上高中呢，就说一中考不上，怎么也能考个二中吧！”王辉絮絮叨叨的，替钱莉莉不平。
“我跟你不一样，你家是镇上的，你看咱俩的户口本，你的是红的，我的是蓝的。”钱莉莉的脑子清楚起来，久远的回忆都涌上心头，当初她还真就是这么苦笑着回答的。
王辉是独生女，爸爸是镇卫生院的大夫，妈妈是护士，虽然也在镇中学读书，可她是城镇户口，跟自己这个村里来的孩子不一样。
她是钱莉莉唯一的好朋友，可是后来钱莉莉上了师专，跟王辉联系得越来越少，也就疏远了，等到王辉去了大城市读书工作，跟自己就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唉！”王辉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便拉她的胳膊，“走吧，陈旭在外头吹哨呢，该咱们班站队出早操了。”
钱莉莉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窗外的少年，感到一阵恍惚。
现在是二月份，早上六点多钟，天还不算大亮，可是淡粉色的晨曦里，少年挺拔的身影也披上了一层明亮的光，看着就生气勃勃，让人心生欢喜。
那是对生命力的欣赏和喜爱。
她如今，有健康的身体，能看到早春的日出，也能……选择不一样的未来。
钱莉莉豁然起身，笑得灿烂：“走！”
王辉拧着眉毛看她，有些困惑的说：“怎么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就觉得你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可不是变了个人嘛，钱莉莉从她手中抽回胳膊，手落下来，正好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笑道：“嗯，我刚才听了你的话，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考高中、上大学！将来去大城市！”
“呀！”王辉眨眨眼，“那你……”她有心问“家里怎么办”，可是看着好朋友精神焕发的样子，不忍心扫兴。
“嗨！别聊了唉！赶紧的，出来集合了！”陈旭的大半个身子探进教室里，冲着她们大声喊。
“来了！”钱莉莉拉着王辉，大步往教室门处走。
列队跑步的时候，钱莉莉才小声跟王辉说：“我彻底想明白了，我打算先斩后奏，先把名报上再跟他们说。”
王辉张大了嘴，一边跑一边“喔——”。
陈旭带队，跑在外侧，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不等王辉接着说什么，就靠了过来，小声提醒：“别聊了，主任看着呢！”
王辉立刻闭嘴。
钱莉莉忍俊不禁。
这样鲜活的人生，可真好啊！
陈旭喊着号子，倒着跑了几步，视线却没离开钱莉莉。
钱莉莉察觉到了，并不躲避，大大方方给他个笑脸。
初中毕业的时候，陈旭确实笑嘻嘻的跟她说过“我喜欢你”，不过随着自己离开老家去读师专，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交集了。她也无从知道，那究竟是一个少年真情实意的表白，还是一句即将分别时稍微出格的玩笑。
十四岁的身体里是三十多岁的灵魂，钱莉莉面对着这样的陈旭，倒也生不出什么别样的心意，笑容自然是一片坦荡。
陈旭却像被她的笑脸给烫到了眼睛一样，连忙转开头，大声的喊起号子来。可是平日里顺口就来的“一二三四”居然变了调子，声音劈开了。
连板着脸盯着队伍的教导主任都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钱莉莉摇摇头，抬手捋了一把耳边的碎发，想着这次周末回家之前得去学校斜对面的理发店剪个头。镇上的小理发店，剪个短发似乎是三块钱还是两块钱来着，她记不起来了。
不过得确定一下，交完报名费，她手里还能剩下几块钱。
早操结束，大家回到教室里开始晨读。钱莉莉拿着铅笔和橡皮，悄悄的离开了座位，推开门去找班主任。没记错的话，中考报名的答题卡在班主任的桌子上放了好几天才交上去，好像就是在等着几个户口本材料不全的同学开证明。她想改志愿，现在还来得及。
她急匆匆的离开，过来盯晨读的英语老师瞧见了，也没多问，反倒是坐在窗子旁边的陈旭抬头看了一眼。
“秦老师，我想改志愿，行吗？”钱莉莉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正好碰见秦老师提着暖瓶出来，像是要去打开水。
她这一句话，让秦老师差点把暖瓶扔掉。清瘦的中年男人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怎么着，你爸妈想通了？知道不能耽误你了？想当老师，上个师范大学嘛，或者你上个研究生，考个博士，将来当大学老师不更好！”读师专将来当老师没什么不好，人民教师很光荣的，可是钱莉莉这个孩子，应该走得更远一些。
钱莉莉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秦老师，我爸妈还是那个意思，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甘心。”
秦老师的笑容一下子垮了，迅速变成了浓重的担忧：“这……家里要是不支持，你往后这学怎么上啊？”
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家里不支持上学的情况太多了，秦老师也没办法，只客观道：“我跟你们几个老师都分析过，你的成绩不管考中专还是考高中都没有问题，就看到时候的名次怎么样了。私心里我也希望你能上高中，将来说不定也考个清北什么的，让我这个老师也光彩光彩，不过你要上高中上大学，经济上负担不轻，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家里压力不小，你想好了吗？”
钱莉莉想好了，豁出去一般道：“秦老师，我不想上师专，我想上高中，考大学，将来到大城市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要考一次试试！万一考上了，我再求我爸支持，还能去亲戚家里借钱上学，只要我能考上大学，我就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我听人说了，大城市里工资高，努努力总会有办法！若是真的考不上，大不了我考完中考就出去打工，反正我有初中毕业证就能找到活干！”
以她后来的人生经历来看，她这番话可以称得上是画大饼了，若真的这么简单，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穷人呢？不过现在她只能这么说，她得让秦老师答应她改志愿。
秦老师走回办公室，把暖瓶放在靠墙的空书桌上，走回自己的座位，拉开抽屉，拿出了那一沓涂完的报名答题卡，一边找钱莉莉的那一张，一边语重心长的说：“你可真得想好了，我也不可能帮着你瞒着你家里，现在你要改，我得跟你爸爸说。”
钱莉莉当了那么多年的小学老师，自然知道秦老师担不了这样的风险，只不过刚回来的激动兴奋让她有几分鲁莽——她太急于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秦老师很快就抽出了钱莉莉的那张卡片，但没有交给她，而是另外翻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走到办公室中央去打电话：“你等一等，我跟你爸爸通个气，我再劝劝他。”
钱莉莉很着急，可是也没办法。这个时候他们家里可没有电话，秦老师只能把电话打给村支书，再让村支书去喊爸爸来，这个时间不短，她只能等着。
“喂，啊，是钱家庄是吧，我是镇中学的老师啊，我姓秦，想找钱莉莉的父亲钱钢，说说钱莉莉考高中的事儿。”秦老师拨通了电话，跟村支书先聊了起来，“这个孩子学习好啊，上个中专有点可惜，这不是想动员动员，让她父母支持孩子考个高中，将来也出个大学生不是？”
钱莉莉听着，焦急的情绪平复了不少。钱钢是个很普通的农家汉子，也没什么文化，性子执拗，又有些重男轻女，可偏偏非常好面子，别人捧上两句就找不着北了，自己家穷得要命，还成天借钱给别人，给别人当担保，一辈子都没攒下一点儿家底。秦老师先跟村支书这么造势，恐怕真的很有用。
姜还是老的辣。别看秦老师其貌不扬，瞧着还有几分猥琐，可是关键时刻很靠谱。
果然，等村支书把爸爸找来的时候，他已经很有几分动摇了。
秦老师摁了电话的免提键，又示意钱莉莉不要出声，这才开始沟通：“老钱，你们要不再考虑考虑？今年开始咱们县要发展高中教育，高中扩招，你想想，咱国家大学都扩招开了，再过几年，大学生到处都是，中专生不吃香了啊。孩子学习又好，不管怎么都得供，供个中专生哪能比上供出来个大学生啊？”
钱莉莉更加佩服秦老师了。一个字都不提她自己的意志，直接以名利相诱，简直是打蛇打七寸！
钱钢越发动心，但还有顾虑：“万一考不上大学不白搭了吗？再说了，供个大学生得花多少钱啊，咱就是农民家庭，供不起啊。”
秦老师“嘿”了一声，活学活用：“高中几年花不了多少钱，上了大学，人家国家有奖学金、助学金，学生还能出去打工，大城市里工资高啊，干点就能添补不少，孩子学习那么好，万一考上个清北，你算算，往后……哎呀，老钱，你再考虑考虑？”
钱莉莉嘴角上扬。
前一世，秦老师也曾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可是她一心听从家里的安排，秦老师除了叹口气，也没再多劝，更别说帮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了。
自助者人助，古人诚不欺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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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填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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