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什么疯话,膝盖如今竟如此软!实在不像我将军府的孩子。我自小教习你上进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有我有何用?娘帮不了你任何,那杳娘现如今也就是钱财上宽裕些,于你的前途亦是毫无作用。”
郭襄傲使个眼色让侍女把房门掩紧了,“你若科考无望,便定要上娶,寻个能借力的地方,娶家门真正有实权的女子,才是正道。我会腆着脸去求你父亲认真相看一番的。”
“……杳娘是个好孩子,和她母亲甚是相像。”郭氏想起妹妹那张脸,眯起眼,“可公府如今就是个空壳,当家的掌不了兵,入不了朝,虚衔又有何用?迟早要收了回去。”
郭氏敛了敛单薄的外袄,“你大了,这些事,合该自己看看清楚的。”
“可杳杳甚至还修了南郊的宅院,贴的皆是自己的私房钱,娘让我如何回报?她如今于那西府哪有能倚靠的亲人。我只是想照顾她。”
“你倒是托大,哪儿有侯府庶出的院子照拂公府小姐一说的。”郭襄傲觉得这话太过,一时又和缓了些,“我们又没逼她,是她自己说深宅里烦闷,找个契机打发时间的。”
温之峤觉得今日郭襄傲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跪着时背脊撑不住,堪堪往后要仰倒。
入坠冰窟,动弹不得。
忽地门外来传话,打破一室寒凉嫌隙。
“表小姐身边的三水来了,说是给小娘送料子做冬衣。”那嬷嬷声音里还有几分喜色,“还给峤哥儿拿了京城里正玦坊的书册,科考正堪用。”
待她走近槛内,“这……这是怎么了。”
那母子二人形容如仇人一般。
温之峤仍朝堂下跪着,此时如石磨般拧过头,屋门洞开,瞥见和三水立于门外廊下,抱剑身前,神情淡漠,一声不吭。
他竟头一回有些发憷,见了误闯的判官似的,甚至忘了在外人前起身。
郭襄傲也攒着帕子望出门外,见那来人隐约像是积了股怨气,抱拳负手,也不说话。
温之峤撇过眼只匆忙趔趄站起身。
不过半晌,和三水抱手朝门槛内还了个极敷衍的礼,径直出院门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一室晦暗,烛火都自顾自的灭了几盏。
温之峤觉得在风口里站着更冷了,发梢都浮动凌乱起来。
“可是娘”。
“……你当初为了挣个脸面,拒了那门清流官宦人家,不过官阶暂低了些的亲事,执意入了这处处是虎狼的忠勤侯府,一个将门女,伏低给人做小。”温之峤好像在脑海里把这些年在侯府里因为这庶子身份吃过的所有苦头都走马灯似的回想一遍。
他苦笑道,“还是远不如姨母啊。”
像箭羽入了冰面,整片溃决。
郭襄傲手心攒紧了帕子,起身立时趔趄到了温之峤跟前,扬手“啪”地便是重重一掌。
目眦欲裂。
“你不该……小山……你不该这样说我……”。
*
“如何回的?”和莼见弟弟和往常一样闷着,却又格外不同,“你说话啊三水,愣着做什么。”
虞杳杳拢一件轻薄的单衣坐在榻上,把热茶递给披了一身寒意的三水。
男孩上前,有些冰凉的手小心没有碰到虞杳杳的手指,他面有难色。
和三水骑马去的,方才还未回府,窗外便落了雪,虞杳杳还让仆役去路上看看,若有积雪,给门前除出道来。
饶是和三水不怎么跟除了主子和姐姐之外的人交际,却也懂得虞杳杳心里期盼。
屋里火炉子烧的烫,虞杳杳身上衣服贴体,摆弄茶具时,勾出修长的脖颈和有致的腰际。
女孩子正是抽条的时候,和前一年的幼质娇憨已大不相同了。
他敛首,没敢细看虞杳杳神情。
突然就鼓起了勇气,把忠勤侯府所见一五一十的说了。
没有半点回寰遮掩,亦无半分情绪起伏。
虞杳杳听完,些微苦涩一闪即过,只问了一句:
“表哥他……他还好么,可被罚了?”
虽似有怜惜,却又像炭火盆里将灭未灭的火星,只是叹息罢了。
“只跪着而已,冬日里衣服也还算厚实。”
能有什么大事。
和三水正是少年人换完声的年纪,素来一幅沉稳如金石的嗓音,此时摸不清虞杳杳心意,竟也有些荒腔走调。
虞杳杳忽然呕心似的,当着他姐弟二人,没有旁的侍者在旁,捂着胸口吐了出来。
*
“把六郎给我关在后院,思过一月,哪儿都不要去了。”
金褒容来时,只带着从贵妃那儿受的话里话外的鞭挞。
要不是大郎得了官定了亲忙前忙后半年,她到还没意识到,自己已多久没在这后宅几房跟前立威了。
金氏进了四房院内,身边的妈妈嬷嬷陪房一水的人跟着,占了半个前院似的来势汹汹。
金氏吊着嗓子便唤,假意是和身边近身的人说话:
“人家公府再不济,祖上也是得过丹书铁券,受过圣祖嘉谕的。这小娘养的猢狲真以为攀得个公爵府的正牌小姐,便不肯撒手,一刻也不离了似的,竟在大报恩寺的地界出尽了洋相,令我侯府蒙羞。”
那身边的嬷嬷在几重院子里一气找,也不见温之峤,只郭小娘姗姗来迟,在院子里眼皮都不抬,便给金褒容回了礼。
“你如今倒是一幅病歪歪的样子做给谁看,从前刚入府那将门女眼睛长在头顶的劲儿呢?”金褒容一摇一摆的走至郭氏近前,屈尊降贵似的瞥一眼,“六郎想要你那表姑娘做夫人,恐怕是不成了。”
“从前只当你们是正经亲戚,私下里走动的频繁了些,想着那孩子可怜,有个牵肠挂肚她的也好。谁知六郎这小子是存了心思要攀附,兄长不做了偏要做人家夫婿,才多大的年纪,科场都未进过,便这般忒小家子气。”
“也只能说是人家表小姐明事理,向来也不怎么抛头露面,真要是传出去,侮了别人清白小姐名声不说,你让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搁。侯爷养着这一家子人,不是让你们吃空饷,享清福的!”
半晌,几个嬷嬷来回,都说院子里不见六郎。
“孩子你不管束,便由我来管。”金褒容此番必要立威,才能在郑贵妃那处挽回些颜面,不至于让自家妹妹在那见不得人处还抬不起头。
她言语里附会的并非半落魄了的公府,而是郑贵妃那日在寺中对虞杳杳话里话外的青眼有加。
郭襄傲一句话也无,红着眼,仍还是方才和温之峤于堂下时的心绪。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儿,婢女搀着,突然便给金氏下了跪。
*
温之峤漫无目的的走着,过了西长宁街至宣武坊,此处上一回虞杳杳病重时,他来过。
京中南城来往混杂,上至京中勋贵,下至贩夫走卒,若要人间极乐,或是火中取栗,都是要找这些门脸隐晦的去处。这宣武坊一带的地下搏杀场尚还算是点到即止,若更远些至南边的骡马市,则处处都是些拿命做赌的。
“不长眼的混小子,又来送命了?”那地下斗场在一胡同深处,冒出个搭着毡布的门头黑洞洞的。忽然闯出个身着劲装的人,正撞上失魂落魄的温之峤。
这人原是上一回温之峤来时,斗场里的捉刀人。
在近处见他蛮不要命的斗狠,赢了也是一身伤,便随手赏了他看似不起眼却极有用的伤药。
虞杳杳才能见温之峤脖颈下的伤好了大半。
“这才几天。”那捉刀人仔细打量他穿着眉眼,“又缺银两了?”
他见过的人多,虽不知温之峤姓甚名谁,可这般姿容打扮,自然不像是南城里放养大的穷人家的孩子,可又三番两次来这不要命的地方。
身手还有些禀赋。
自然是命途有缺,有所希求。
上一回听闻是求钱寻药,这一回呢?
“什么都不缺就不能来了么?”温之峤冷不丁一句,也不正眼看他,只想绕过往门帘里闯。
“疯子。”捉刀人原本都是些亡命徒,来这斗场里做判官已算是金盆洗手,轻易也都还有些反骨,“说什么无欲无求。你当我这是水陆道场做法事呢?”
那捉刀人眼一横,剜住温之峤便有算盘。
究竟还算是个体面人,只是干什么不好。
*
斗场里上场下场正喧腾,一局双方打一场,赢了便得相应的赌注,背后下注的人亦是各得其所。
而这赌注多少,全看斗局双方资质,有时这背后掌控局面的押场留心下赌看客的来头身份,为了讹上城中冤大头的钱,岂有不漫天要价的。
更有时为了笼络城中得势的显贵,亦要放出好处,哄得四方高兴,否则这生意便做不下去。
这便是——只赚那些该赚的钱。
“冯老板。”这声音轻佻,正呛住这斗场点头哈腰的押场冯老板,“我方才便要走,你说有好货,我给个面子留着,上来的却是这般细嫩伶仃的小白脸。”
“……你让我押他,我拿什么赢?”郑伯游起身便没了好脸色,“赚我郑氏的钱,你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郑伯游起身,支起一指点在那冯老板肩上,挺拔的身量颇有威慑。
此处正是斗场四合的观席最高处,密闭的包厢,只有里间瞧外间,外间却混不见别有洞天。
只接待些有头脸的达官贵人。
一时外间静了。
“郑公子既赏脸,何不再留半刻。”冯老板谄笑着亲自奉茶,“我这小小斗场,哪敢让郑公子破财,且再看看便是。”
*
温之峤不喜被人胁迫,他本是自愿想来打一场抒发抒发,谁知被那捉刀人挟制住,让他即刻便上场。
他反不想打了。
可谁料竟然没得选,已被一众莽汉钳着下了场,四周黑漆,只余场上灯盏几处。
对面是个漠北人,外人瞧着身量体格甚是悬殊。
温之峤眼神里一片雾蒙蒙的,那漠北人瞧着,还以为是蔑视。
嘴里开始盘踞着些听不懂的话,左不过是些污言秽语。
其实温之峤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想赶紧打完,最好一身伤,比上次更多,一重接着一重,用深重的青色紫色覆盖了那些快要看不见的淡红。
要是能得母亲心软,或是夭娘怜惜,那就更好了。
他笑了。
起势迎上那漠北人一拳。
可温之峤是天赋异禀,许是神格落在将星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一场罢了,他不过伤了件外袍,索信扔了,只留了件单薄素白中衣,干净利落。
“蛮力未必能拼过巧劲。”温之峤舔了舔嘴角的血星。
“就像你的国家再广袤,马蹄也难涉过河套。”
那漠北人应是听懂了,便要再挥掌。
温之峤倚在地上也不躲,等着他打中自己的耳廓。
他闭了眼,撩过鬓边的碎发,素净的打扮在那空无一人的斗场上却有种奇诡的艳丽。
却没等来。
睁眼已被方才那捉刀人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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