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燃洋带着狗哥哥的灵体,在黄昏区开始了某种意义上的“日常”。
他继续帮助黄昏区的迷失之灵,完成一个又一个相对简单的引领:送出一个飞盘,递上一条温暖的旧毯子,或是找到一个色彩鲜亮的磨牙棒。每一次成功的超度,带来的却不再是纯粹的欣慰,而是愈发复杂的思绪。他会想,这些黄昏区的灵魂,它们的愿望如此简单,解脱也相对容易。这似乎印证了脑海中那个“理智”声音的正确性——停留在黄昏区,更安全,也更“高效”。
大男孩始终沉默地跟随着他,或蜷缩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他不说话,不表达任何需求,只是存在。然而这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对米燃洋的无声拷问。米燃洋偶尔会与他那双恢复了清明却依旧空洞的眼睛对视,大男孩生前绝望的眼神和弟弟等待的画面就会再次浮现,让那个“慈悲”的声音再次响起,剧烈动摇着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理智”边界。
在重复的帮助过程中,他开始更加留意黄昏区居民的状态。它们浑浑噩噩,遗忘了所有过往,只被最单纯的物欲或本能执念所困。这与黑夜区的居民那种带着强烈记忆和滔天怨气的灵体,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同是动物灵魂,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区别?”这个关于记忆存在与否的疑问在他心中扎根,并且日益强烈,“难道仅仅因为受伤与否,就会一个遗忘,一个铭记吗?还是有其他因素?”
想要探知真相,整个黄昏区,除了那些浑噩的迷失之灵,唯一保持清醒且可能知道更多的,就是治安官“豆角”了。
第五天,当黄昏的光线再次变得柔和时,米燃洋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从不远处走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主动迎了上去。
“治安官先生,能否打扰您片刻?关于这座小镇的‘居民’们,我有些疑问……”
治安官豆角停下脚步,金属眼罩下的独眼平静地看向米燃洋,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请问。”
“我发现,这里的居民……嗯,这些动物们的魂灵,”米燃洋谨慎地选择着措辞,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浑噩的身影,“它们似乎都遗忘了过去,只靠着一点本能的执念留存。但……也有一些例外,它们记得所有事,记得非常清楚,尤其是那些……痛苦。”
他顿了顿,直视着豆角那只独眼,问出了核心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是什么决定了它们是否保留记忆?”
豆角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问了一句,语气带着某种确认:“你进入过黑夜区了。”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米燃洋心中一凛,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既然你去过,就应该能感受到,”豆角的意念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那片区域的‘居民’,它们身上带着什么。”
“怨念。”米燃洋肯定地回答。
“没错,怨念。”豆角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米燃洋,望向了那条分界线,“强烈的、源于特定伤害的怨念,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它们的灵魂,让它们无法忘记,也无法安息。这就是区别——来到黄昏区的,多是自然死亡或未曾被人类刻意伤害过的,执念单纯,易于消散;而坠入黑夜区的,都是带着被人类抛弃、背叛、虐待、残杀的记忆和由此产生的滔天怨愤而来的。”
他继续解释道,语气像在陈述一份冰冷的报告:“它们的怨念太强,出现时就会污染周围,形成并扩大那片黑暗。你所见的‘黎明’清洗,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这片空间为了维持自身不被彻底吞噬而采取的……必要清理,不过也只是勉强限制住了扩散的势头。”
豆角的目光转回米燃洋身上,那眼神似乎看穿了他近日来的纠结:“过去,像你一样能来到这里的人,并非没有尝试帮助黑夜区的居民。但化解那样的怨念,代价巨大,且到最后往往都是徒劳。所以,更多的人选择了……更有效率的做法。”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一根刺,轻轻扎在了米燃洋心上。米燃洋立刻明白,这“有效率的做法”就是指只引领容易超度的黄昏区魂灵,以获取更多试炼奖励。
米燃洋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真相比他想象的更残酷,这让他胸口发闷。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同样保有记忆、却秩序井然的治安官,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
“我明白了……可是,治安官先生,你也保留着记忆,不是吗?而且你似乎非常清醒。你……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或许,我可以帮你。”
豆角闻言,微微偏过头,脚尖无意识地磨蹭了一下地面,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显得不再那么像冰冷的规则化身。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空茫:“愿望……我不清楚。醒来的时候我只记得我的名字是豆角,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至于其他……想不起来了。或许,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
这个回答,反而让米燃洋更加坚信,这位治安官的身上,一定也藏着属于它自己的故事,只是连它自己都暂时遗忘了。这份“遗忘中的记忆”,又是一个新的谜团,推动着米燃洋的好奇心继续探寻下去。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豆角的这种特殊状态,一定和他未解的执念有关。
接下来的时间,米燃洋在完成日常引领的同时,开始有意识地在黄昏区那些尚能进行简单交流的店主灵体间打听。他问得迂回:“您对治安官先生有印象吗?”或“您知道‘豆角’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吗?”
大多数店主只是茫然摇头,或给出“他一直都在巡逻”、“是个尽责的治安官”这类模糊的答案。就在米燃洋几乎要放弃时,他走进了一家他曾买过肉夹馍的店铺。
那位穿着旧军大衣的男店主,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当米燃洋再次问出关于治安官的问题时,店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抬起头,用一种与往日麻木截然不同的眼神凝视着米燃洋。那眼神里,翻涌着极深的悲伤、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以及一丝不敢确认的恳求。
米燃洋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他找对人了。他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郑重地问道:“您知道,他需要什么,对吗?我该怎么帮他?”
店主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手,从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了一个小布包。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仿佛里面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最终,一枚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勋章显露出来。勋章造型简单,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庄严。
他将勋章捧到米燃洋面前,眼中是无声的哀求。
米燃洋瞬间明白了。他伸出手,当指尖触碰到勋章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沉重如山的情感与记忆。他毫不犹豫地调动体内真气,如同开闸放水般,将大量真气灌注给称缘仪。
米燃洋拿起这枚沉甸甸的勋章,对店主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出店去寻找治安官。
他是在小镇中心的广场边缘找到治安官的。当米燃洋将那枚勋章递到豆角面前时,治安官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金属眼罩下的独眼死死盯住勋章,整个灵体仿佛凝固了。
然后,它缓缓抬起双手,近乎虔诚地接过了勋章。
就在勋章触碰到它手心的刹那——
记忆的洪流,汹涌而至。
画面闪回一个阳光明媚的训犬基地。一名脸庞黝黑、眼神清澈的年轻训导员,长相酷似年轻的肉夹馍店店主,蹲在一个犬舍前,对着里面一只眼神机敏、充满活力的小狼青犬伸出手,声音里带着笑意和鼓励:“来,豆角,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搭档了!”名叫“豆角”的小狗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手指,最终信任地舔了舔。
记忆快速闪动,定格在一个平凡的傍晚。训练结束后,训导员端着专用的食盆,里面是精心搭配的食物。他并不急着放下,而是蹲下身,先揉了揉豆角的脖颈,才将食盆放在它面前。“豆角,开饭了。”豆角并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伙伴,尾巴欢快地摇动几下,仿佛在表达感谢,这才低下头,大口却并不粗鲁地享用起来。训导员就蹲在旁边,微笑着看着它吃,偶尔轻声说一句“慢点,没谁跟你抢”,或者伸手替它拂去沾在嘴角的一点食物碎屑。夕阳的金光洒在这一人一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无声的信任。
无数个日夜交替。晨曦中,豆角严格按照指令完成一个个高难度动作,跳跃、搜寻、扑咬,训导员在一旁紧张地注视,成功后总会冲上来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和奖励。夕阳下,一人一犬坐在训练场边,训导员揉着它的脑袋,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话,豆角则安静地趴着,耳朵微微晃动,仿佛能听懂一切。
场景切换到一次危险的实战任务。夜色深沉,爆炸声突然响起,破片横飞!在千钧一发之际,豆角发出警示的狂吠不及,猛地纵身一跃,用身体将训导员狠狠撞开!下一刻,一块灼热的弹片嵌入了它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而豆角自己则被气浪掀翻,发出一声痛楚的呜咽。训导员红着眼睛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抱住它,声音哽咽:“豆角!你这傻狗!谁让你扑上来的!”
退伍的季节,训导员穿着便装,紧紧抱着已经退役、右眼处添了伤疤的豆角,把脸埋进它颈间的皮毛里,肩膀微微耸动。他哽咽着说:“豆角,好兄弟……对不起,不能带你走了……你要好好的,一定好好的……”豆角似乎明白了什么,发出呜呜的哀鸣,用头不停地蹭着这个它用生命守护过的人。车站分别的画面,成了豆角记忆中关于训导员最后、最清晰的定格。
所有画面尽数散去,治安官豆角高大的人形轮廓廓逐渐模糊、消散,最终还原成本来的形态——一条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却带着岁月与伤痕痕迹的德国牧羊犬。它脖颈上的项圈闪烁着微光,那枚勋章紧紧贴附在上面。
而那位军大衣店主,不知何时也已来到广场。他的灵体也变得年轻,恢复了当年那位年轻训导员的模样。他眼中含着泪光,一步步走到德牧面前,缓缓蹲下,颤抖着伸出手,像多年前那样,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豆角……”他哽咽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呼唤。
德牧“豆角”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鸣,它没有像以前那样兴奋地扑上去,而是向前一步,用它湿润的鼻子轻轻碰了碰训导员的脸颊,然后静静地、无比依赖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膝盖上。跨越了生死与时空的隔阂,历经漫长的等待,忠诚的伙伴终于再次重逢。无需更多言语,所有的思念与守护,都已在这一靠中倾诉殆尽。
黄昏的光芒温柔地洒在这一人一犬的身上,将他们相拥的身影拉长,仿佛时间从未将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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