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无好宴，裴悦算是看明白了。
皇家的席面倒是体面，御厨做得色香味俱全，裴悦想着不能辜负了美食，吭哧吭哧奋斗着，左手的鸡腿刚啃完，右手正要伸向心爱的红烧肘子，就被上首坐着的皇帝点名了。
“裴家娘子可在？”皇帝话刚落下，众人的视线便纷纷向裴悦投来。
裴悦看着那肘子几眼，还是认命地站起身来，恭敬地行了个道礼，才道，“小道昭云观去尘，见过陛下。”
皇帝闻言，不悦地皱了皱眉。
太子却在此时站了出来，一身明黄的长袍衬得他更显虚弱了。
“父皇，儿臣听闻裴娘子三岁便入了道观，怕是难有机会参加宫宴这种活动。”
皇帝看着自己这个常年病弱，孤僻寡言的太子竟出声为一女子解释，心一软，正要开口。
坐着皇帝旁边的国师却突然轻笑道，“裴道长名声赫赫，百闻不如一见。”
裴悦抬头看去，看到国师那美得不似人类的脸色，一点红痣好巧不巧点在眉心正中央。道家五术里，相面亦是必修之术。而国师这点红痣，却是死相之由。
“面相明明是个死人，此人竟还能活着？”裴悦心中暗暗生疑。
裴悦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个朱砂驱邪符，递给国师道，“国师大人过奖了，小道只是无名小卒罢了，即是同道中人，这个平安符献给国师，还望国师莫要嫌弃。”
国师静静地看着裴悦递过来的驱邪符，笑容逐渐放大，他伸手接过，当着裴悦的面揣进了胸口的内袋中。
“那我就多谢裴道长的馈赠了。”
裴悦看着国师面不改色，丝毫不受驱邪符影响的样子，突然有点想怀疑自己的相术是不是没认真修习了。想象下老头子要是知道了，定会拧着她的耳朵怒骂，“平日里叫你修炼修炼，你偏不听，就知道躲懒，现在连相个面都出错了，你丢不丢为师的脸！”
裴悦浑身一抖，此事绝不能让观里知晓。
趁着众人的视线又被歌舞引去，裴悦偷偷溜出了宴会厅，寻了个假山，人随意一倒，躺平了。
身后，有一人，久久地凝视着她。
裴悦只当不知。
那人却缓缓向她走来，“裴道长，便是遇上了也不打个招呼吗？你我……”
裴悦无奈的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年轻的男子，一身藏青色的衣袍也遮不住浑身透出的冷寂，她平静地道，“丞相大人，不去陪我的好姐姐吗？”
年轻的丞相大人听她这么说，踉跄的倒退一步。
“你明知……”
剩下的话却淹没在无边的寂静里。
两人对视了一瞬，还是丞相先别开了头。
“是我对不起你。”
“当初是我辜负了你。”
裴悦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对着他道，“丞相大人莫要再胡言了，不过是儿时胡闹，当不得真。”
裴悦儿时想修无情道，却被师傅拦着，死活不许她修。还跟她说不入世怎能出世？要想证道自然需要先历情劫，方能破而后力，无情道不过是种逃避的邪门歪道罢了。
恰巧那时候，丞相出现，裴悦便想着用他来渡自己的情劫。
怎料，她的表姐不过是来上了一炷香，便把她的情劫给勾了去。
表姐还来求她帮忙算算姻缘，裴悦冷淡得道，亲眷家人看不了。
俩人在她面前腻腻歪歪了两个月，直把裴悦看得连谈恋爱的心情都没了，倒也算是别样的看破红尘。
“裴道长，还是多谢你当初为了救我，专程去寒山涯为我采灵芝。”丞相俯身一拜，而后默默离开了。
裴悦闻言，难得的郁闷了一下。
当初寒山涯上，那人为了救她，不仅差点一同坠下悬崖，更是把身体都冻坏了，修道之人最忌因果，何况是救命之恩。裴悦想想他那虚弱的身子，就深感前途渺茫。
“哎呀，你们快看，那人就是丞相，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呢。”
“他怎么对这女的这么卑微。”
“是啊，这女的好像是个什么道士，不会是来收我们的吧。”
“不会吧，我们可是好鬼啊，而且这皇宫里那么多鬼，收我们几个小宫女干嘛呀。”
裴悦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在曲起的腿上一点一点，听着几个鬼宫女的八卦，也别有一番惬意。
一人数鬼很和谐。
“裴道长？”一满头珠钗的女子疑惑地开口。
裴悦伸手一捂脸，想装作没听见。
“见过贵妃娘娘。”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几个女鬼却齐齐拜倒。
裴悦无奈，你们都死了还讲究这尊卑规矩，也是没谁了。
她抬头看着那贵妃娘娘，静静地等她开口。
“裴道长名声在外，宫中几个小丫头不懂事，打扰了您的清净，还请勿怪。”贵妃先是道歉，顿了顿又接着道，“本宫在宫中多年，一直有个执念放不下，道长若是方便，可否……”
裴悦拒绝，“娘娘应该知道，道家不管俗事，更不管皇家之事。”
贵妃叹道，“本宫自然也知道，只是，我进宫之前曾有一子。如今也只是想知道他可还活着。”
裴悦略一思考，这事倒是不难。
“道长辛苦，本宫在京中有一间屋子，里面有五百两黄金，若是道长看得上……”
“看得上看得上。”裴悦忙道，唇角止不住地勾起。
“便给道长留一百两，还请道长将剩下的给我那孩子送去，”贵妃接着道，“皇宫龙气覆盖，虽不伤我们，但我们也出不去，只好有劳裴道长了。”
裴悦顿时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应下，心中像丢了四百两黄金一样拔凉拔凉。
还是将军好啊，短短几天，就给她乐善好施了两千两黄金，比贵妃还有钱！
“裴道长。”一声温润清悦的声音传来，裴悦回头便看见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裴悦行了个道礼。
“裴道长一个人在这躲清净，倒是惬意。”太子笑着坐到了裴悦原来坐过的地方，又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裴悦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
太子看向她，良久才道，“裴道长，何必呢。”
裴悦亦看向他，平静地道，“不苦。”
说完，裴悦便慢慢躺下，双手枕在脑袋下，才慢慢地道，“万事万物皆有缘法，太子殿下许也是。”
“我这条命，太医都说我活不过十二，可如今我已十七，足够了。”他叹了口气。
“有我在一天，你都死不了。”裴悦瞥了他一眼，不满地道，“别老想着死。”
太子也慢慢躺在草皮上，他笑道，“孤平日里都要顾忌礼仪，学你这般随意，倒是难得的快活。”
裴悦直起身子，随意地执起太子的手腕，把了脉才道，“看来你还算听话。”
“自然要听你的话，你开的药，我都吃着。”太子闭着眼，温声道。
裴悦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着太子没看到，开口道，“好好吃药，我给你改一下药方，你让太医给你熬了喝。小心些，别着了谁的道，救活人总比救死人容易些，阿狸可懂事些了？”
太子伸出另一只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只见上面几道爪痕明晃晃的。
“阿狸闹着想见你，我不许，便把我挠了。”太子无奈。
裴悦眉头皱了下，伸手按了按眉心，也是无奈地道，“阿狸顽皮，你多担待担待。”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一只鱼骨纹的胖狸花猛地扑进裴悦怀里，惬意地打了个滚儿。
裴悦伸手摸着狸花猫的后背，语气轻柔地道，“阿狸啊，莫要再欺负太子殿下了，好不好？”
狸花猫闻言，背过身去，尾巴却在裴悦怀里甩来甩去。
“好阿狸，看我特意给你带得小鱼干，这可是淮海里最好吃的鱼儿了，足足给你带了三斤呢”裴悦又接着哄道。
阿狸转过头来，看着裴悦道，“真的喵？”
裴悦拿出一个小鱼干，放到阿狸面前。
阿狸一口吞下，咔吃咔吃嚼了几下才满足得道，“哼，那本喵就原谅你们俩坏蛋一回吧。”
太子笑着赔礼道，“多谢阿狸大人大量，那便与我回了吧。”
阿狸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裴悦身上跳下，转身跳进太子殿下怀里。
“小悦悦，你下次还要来看我！”
裴悦应道，“好，我知晓了，你且安心陪着殿下。”
看着太子远去，裴悦也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慢悠悠地回到宴会厅。
只一进去，裴悦便感到一阵汗毛凛冽的扫视。
她偷偷摸摸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刚想吃个鸡腿便被人围观了。
“裴道长，国师叫您呢。”
一旁一个鹅黄色衣服的女子悄声提醒。
裴悦揉了揉脸，压下心中的不耐，起身站到大厅中央，道，“国师。”
国师冲着裴悦道，“刚和陛下聊起，你们昭云观盛名斐然，陛下便想你展示一二。”
裴悦对着皇帝温和地道，“陛下可算是问错人了，临行前我和我观主师兄还在说呢，这观中随便哪一个都比我会念书，什么道德经、冲虚经、清心诀的，我都没背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旨公公瞎说八道，怎么就叫了我这么个观里最差的来代表昭云观。”
皇帝嘴角抽了抽，忍了忍才道，“那你说说你会些什么？”
裴悦冲着国师莞尔一笑，才对皇帝道，“小道会招鬼。刚才出去方便了一下，还碰上了贵妃娘娘，和她聊了两句。”
皇帝看了眼身侧的贵妃，贵妃冲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出去过。
“都说是鬼了呀，”裴悦笑嘻嘻地道，“自然是前面那位贵妃娘娘呐。”
皇帝和贵妃都是一愣，前贵妃？可她都死了十年了！
“你——”皇帝哆嗦着手，犹豫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裴悦从袖中取出浮尘，轻轻一甩，一姿容绝艳的女子带着一群宫女们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大臣纷纷倒退到靠近门口的地方，有胆小的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深怕自己殿前失仪。
皇帝噌的站了起来，颤声道，“绾娘，你是绾娘？”
贵妃微微一拜，“陛下万安，臣妾、臣妾这些年常看着您操劳国事，不顾自己的身体，臣妾心急啊，故而迟迟不舍去转世。”
“爱妃。”皇帝泪目。
裴悦忙捂住嘴，怕自己笑出声来。
都说漂亮的女人不能信，谁想得到，漂亮的女鬼也胡说八道啊。
国师不着痕迹地瞥了裴悦一眼，也勾了抹淡淡的微笑。
“陛下，臣妾福薄，若有来世，再与君长相守，只是您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啊。呜呜，臣妾能再见您这一面，便是立刻去投胎也安心了。”说完，贵妃看了眼裴悦。
裴悦秒懂，示意贵妃继续。
“多亏裴道长。”贵妃接着道，“陛下，这回要不是裴道长，知道我挂心您，特意给我个见您的机会，您可要替臣妾谢一谢裴道长啊。如此，臣妾也便安心去了。”
皇帝抹了下眼角的泪珠，道，“绾娘你放心，朕知道，朕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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